顾羿说得委婉,徐云骞知道他在说什么,徐云骞要去杀曹海平,顾羿跟曹海平交手过惨败。徐云骞跟顾羿武功相当,做最坏的打算,如果顾羿成为曹海平的傀儡,徐云骞去杀曹海平的时候会遇到顾羿。
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曹海平不介意看一看师兄弟互相残杀。
顾羿知道徐云骞想做什么,他要做的事在顾羿看来根本不可能成功,他要活捉曹海平,还可能会面对一个残虐无情如同傀儡一样的顾羿,更别说还有徐云骞的师兄林晟。
这件事难如登天,顾羿想不到可以破局的方法。
徐云骞抬起顾羿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信我,我能把你带回来。”
“带不回来呢?”顾羿问,对手是曹海平,徐云骞十年前只能坚持三招就被一剑打落天樾山,顾羿十年蛰伏为杀曹海平全军覆没。
徐云骞不假思索,“带不回来我跟你一起。”
他们十年前说好的,有什么事一起扛,十年前他没本事,十年后他想试试,他不怕失败,他害怕的是躲在正玄山当个缩头乌龟,称了那帮长老的意,蹉跎一生回想起来才后悔。
他不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人,只能躲在顾羿背后。
顾羿没有说话,偏头贴了贴徐云骞的手掌心。
·
顾羿被留在了苍溪院养伤,本来还想带徐云骞出去逛逛,但徐云骞太忙了,顾羿只能住进他屋里,像是一只被娇养的金丝雀,他随便披了一件外袍,他没有衣服可以穿,只能穿徐云骞的道袍,仙风道骨的一件衣服,衬得他人很纤长。
顾羿无处可去,他察觉到有人的声音,推开窗户看了一眼,徐云骞的小徒弟在院子里练剑,伏城以前是拿刀的,现在拿着剑特别不利索,好像哪儿都别扭。
顾羿趴在窗户沿上看了半响,伏城跟他太像了,差不多的年纪,刚进门都是个灭门种,都是要从练刀改学练剑。他看了会儿,觉得徐云骞真是心好,老喜欢捡些东西来养。
他看了会儿就没了兴趣,他关了窗,打量这间卧房。
这是王升儒的卧房,他小时候来玩过好几次,徐云骞几乎没有改动格局,屏风后面有一张矮榻,王升儒年纪大了,每日午时总是喜欢在此处歇息。他时常觉得自己睡过去醒不过来,让顾羿来叫他。
顾羿以前总是趴在他脸边,去揪王升儒的胡子,“师父,师父,你醒一醒,别睡了。”
王升儒被人揪了胡子也不恼怒,祝雪阳讨厌顾羿,是因为王升儒晚年所有的偏爱都给了他这个仇人之子。
恍惚间,顾羿仿佛看到了王升儒半靠着软塌打盹。
顾羿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想起过往的事,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什么先兆,将死之人都是这样,没完没了开始回想少年时的时光。
顾羿在想王升儒到底为什么养他,真的把他当替死鬼也不像,他给了顾羿定风波,也给他留下了云出尘。
他甘愿被顾羿杀了,愿意用自己的性命终止极乐十三陵的仇怨。
顾羿想不明白王升儒的用意,回想起来师父对自己一直很好。他这辈子收到的好太少了,他不想把王升儒想成一个坏人。
他记得这附近有个暗格,就在书架后,王升儒喜欢藏一坛酒在里面,王升儒晚年时喜欢喝上两口,被顾羿发现的时候还会让顾羿替他保密,正玄山清心寡欲,掌教喝酒不太像话。
顾羿不能喝,就看着王升儒喝,他喝过酒之后笑得像是个和善的老头,嘴里念叨着道随自然,不必强求。
他有次喝醉了,抓住顾羿的手,顾羿以为王升儒有什么要紧事要嘱咐他,结果喝醉的师父只是深深看着他,说:“你要活下去。”
当时的顾羿没听明白这句话,现在想想好像是懂了,王升儒杀了顾羿是最简单的做法,但他亲自去顾家刀宗接人,然后小心放在身边养着,王升儒还活着时顾羿没有受到丝毫的恶意,他像山一样,把那些流言蜚语和那些看不见的杀心全部挡在身后。
顾羿在正玄山三年其实很无忧无虑。
王升儒知道顾羿活下去很难,死之前为他铺路,死之后还像是在护着他。
顾羿在旁摸索了许久,终于打开了暗格,里面果然还有王升儒没喝完的半坛酒,除了酒以外,他还找到了一个铁匣子,他想也没想就打开,看见里面的东西愣了愣,他以为自己在探寻王升儒的秘密,没想到找到了徐云骞的秘密——这是飞鸽传书的信件。
纸张比平常的信件小太多,大概只有食指大小,这么小的东西竟然被人仔细收好。
顾羿随手拿出了一张,这写的是顾羿第七年,病情越来越重,宁溪建议徐云骞可以下手伏击魔教。
顾羿仔细回想自己第七年的时候在干什么,那一年他没完没了的发烧,腹部的伤口久久无法愈合,躺了整整一个月,那次乙辛还以为顾羿要死了。
仔细一想,当时确实是个好机会,如果徐云骞真的准备杀了他,顾羿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可惜徐云骞没有动手,他失去了好几次可以杀了顾羿的时机。
再拿出一张,写的顾羿为了乙辛杀了白鹤宫宫主。
又是一张,顾羿连杀三个正道中人。
下一张,顾羿掳走了北莽号称神医的姚方。
一封封,一件件,顾羿本人都不怎么记得,看一眼要想想自己那年究竟在干什么。
宁溪的文字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单纯叙述顾羿所作所为,结合在一起也没什么好看的,像是顾羿本人的一本传记。
记载他如何杀人,如何登顶,何时发病。
这里面什么情爱都没有,但该知道的事徐云骞全都知晓。
顾羿想起当年撞见宁溪用信鸽传递消息,徐云骞竟然默默看了他十年,十年来无数信鸽传回正玄山,像是燕子筑巢叼回树枝,在正玄山某个铁匣子里筑起了一个有关顾羿的巢穴。
顾羿其实一直在徐云骞眼皮子底下,他跑了这么久其实没走远过。
顾羿一直琢磨不透徐云骞对他的感情,招猫逗狗一样,他不说顾羿也猜不到,唯一一句喜欢你是在失忆时。
顾羿很长时间都以为徐云骞喜欢的是那个呆呆傻傻的自己。
徐云骞很在乎他,甚至远超顾羿的理解,他今天才知道。
啪嗒一声,一滴鲜血掉在信件上,淹没了几个小字。
顾羿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自己在流血,他摸了摸自己鼻子,蹭出一道血迹,在雪白的道袍上显得尤其刺眼。他看了很久,用袖子去擦,但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把事情弄得很糟糕,那些信件被他弄脏了,他松开手,好像想离这些东西远点。
咣当一声,铁匣子被撞倒,信件雪花一样翻出来,他踉跄后退,找不到方向一样。
就在这时,一只手扶上他的手臂,接过他站不稳的身体,是猫鼬,他叫了一声:“教主。”
猫鼬一直在正玄山,只不过顾羿如果不叫他,他就不会出现,猫鼬太习惯顾羿发病了,扶着他坐在椅子上,顾羿捂着鼻子,整个人都有些迟钝,顾羿沉沉靠在椅背里,仰着头看着房梁,袖子上全是血迹,道:“你帮我收一下,我眼花。”
他不想弄脏那些信件。
猫鼬知道犯病时会头疼,疼到极致时眼前发黑看不清东西。他把回生丹给了徐云骞,自己的病一直养不好。
猫鼬知道顾羿很在乎,仔仔细细把东西收好,有些沾了血的也小心擦拭,不过不论怎样都无法复原,他把铁匣子规规矩矩放在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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