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密码(60)

　　“不去。”拉法尔从不凑这个热闹，他已经把邀请函给了乔，完成对方对后勤食堂菜肴的憧憬。

　　至于他自己，在别人喧闹成一团的时候，拉法尔犹为喜欢在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看闲书。

　　罗修不死心，告诉他：“指挥官也会出席哦。”

　　拉法尔从终端屏幕后抬起眼，沉默地指指办公室门，让罗修三秒钟之内走人。

　　“好吧，不坦诚的家伙。”工程部长一撩头发，走出门口时不忘冲他摆手，“相信我的手艺！衣服下午给你送来！”

　　“……”

　　阿刻罗舰内模拟灯带造就的夜幕降临，餐会如期举行。

　　整个景观餐厅被幻影造就成一座奢华厅堂，炫目的水晶吊灯从极高的天顶垂落，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还特地空出场地来做舞池，至于这里一贯缺乏的音乐，负责人都用从数据库翻出来的资料补全出一整个交响乐团，把这群身着燕尾服的幻影乐手安排到了舞池边。

　　后勤部把预算用到了极限，仿照旧世界贵族最奢华的宴会来进行布置，现场烹饪的厨台从会场这头延伸到那头，冷餐区堆满酒水饮料、甜食果品，应接不暇，真不知道是不是想让船员在今夜扶墙出去。

　　站在餐区旁的罗修今天梳了一个颇为整齐的发型，把他那头平时乱翘的红毛弄得服服帖帖，和参加聚会的每一个人一样仪表堂堂。在这个梦幻的场景下，所有人都成为了绅士和淑女，而他们也确实值得这样庆祝一番。

　　罗修从进来直到开场都一直不忘拿目光寻找拉法尔的身影，可是一直等到舰长叶莲娜致辞完毕，他都没看到那头十分抢眼的银发，不禁嘀咕：“啧，真没来啊。”

　　这场餐会指挥官绝不会缺席。因为身量很高，V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他露着不太明显的笑意，同样偶尔在跟其他人交谈间歇抬头张望，在没有发现目标后若无其事重新加入对话，从那张英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杂乱的念头。

　　他身上的黑色正装更像一套礼服，得体的剪裁勾勒出他挺拔身形，袖扣和领针都是配套的，领口左肩有大片飞鸟刺绣，是真正的旧世界织物，而非那些人工合成品。

　　他手里也不能免俗地端着一支高脚香槟杯，在悠扬的乐声中与人攀谈，微笑像刻在脸上，对每一个人前来问候他或是感谢他的人说出最恰当的话语，这几十年来他都是这样做的，现在自然也不例外。

　　即使在来之前告诫过自己今天不聊工作，但V到底还是在和叶莲娜舰长的交谈中习惯性开口：“前方依然有遭遇星龙伏击的可能，要随时警戒。”

　　美丽的女舰长露出微笑：“请放心，舰桥直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松懈。指挥官，您已经为我们做了足够多，至少今晚，请放松下来吧。”

　　V轻点了点头，免不了还想最后叮嘱几句，却被一些不远处传来的嘈杂截断了思路。

　　指挥官和舰长一同望过去，后者疑惑：“那不是莫伦特次长吗。”

　　V蹙起眉，直接往骚动传来的方向走去。

　　的确是航行次长莫伦特，他此时一脸蔑视，地上有摔碎的酒杯碎片，几个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脸上满是愠怒，却似乎敢怒不敢言。他们都曾是海图一室的成员，在西蒙斯事件彻底结束归档后，V按照这些人的志愿将他们安排到新部门，这有悖于莫伦特曾来请求他的初衷。

　　看来趁着这次聚会，有人想要发泄不满。

　　指挥官的到来让焦灼的场面一静，他没有问冲突缘由，语气平淡道：“你已经不是他们的上司了，莫伦特。”

　　“……指挥官大人。”莫伦特在V出现的一刻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但他仿佛马上想到什么，眼中那些圆滑世故和畏缩渐渐消失，改为相当怪异的冷笑，“您要为这些人出头吗，这些潜在教唆犯？”

　　艾伯特，那个已经调任到医疗部的年轻人一听，立刻捏着拳头激动上前，被同行人猛拉住了。

　　指挥官嘴角平了下去，目光带有刻意的严厉：“这是没有根据的指控，若你对这些人的调职安排有异议，可以提起论案，而不是在这里引发冲突。”

　　莫伦特听了这话，那副嘲弄之色竟然没有减退，他脸上醉酒的潮红已经昭示他不打算就事论事，故而笑着说：“指挥官大人，您的使命已经了结，却还要在这时候摆出这种姿态来对待我们吗？我觉得为了您的未来考虑，您也不该这么高高在上了吧。”

　　周围人震惊地看着莫伦特，心想这人在说什么，疯了吗。

　　莫伦特却相当理直气壮地环视四周，目光扫过这些人的脸，高声道：“这是属于人类的胜利！我们已经给这个构造体足够的尊重和支持，而他私自放过潜在罪犯，这不是他已经偏离人类期待的佐证吗！”

　　他的话语不可谓不恶毒。

　　莫伦特转过脸，重新紧盯比他高上许多的金发男人，恨恨道：“等到了新世界，神匠法拉契必将带领我们审判你的罪，残次品！”

　　V此刻的目光仍是平静、甚至于一点冷漠的，他不为所动，静止地看着这一幕滑稽戏剧。

　　在得到胜利后，有人忙不迭想把套在脖子上的枷锁摔得粉碎，莫伦特仍在高声细数指挥官的“罪状”，但到了V耳边却像遭到他头脑屏蔽一般，化为听不真切的噪音和震动。

　　听到这些话的人有截然不同的反应。

　　不远处耳朵好使的安娜塔西亚正在冲过来，如果不是她正踩着的高跟鞋杀伤力太强，可能已经被她拎在手里当投掷武器。罗修正在招呼眼熟的医护高喊“莫伦特次长喝多了有酒精中毒的风险快把他摁上治疗车带走”，叶莲娜则上前斥责莫伦特出言不逊，一向温和的眼睛里有愠怒的火光。

　　但他们都被指挥官喝止了，V不想看到人类之间再起争端，那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仿佛曾经他目睹过没能阻止然后抱憾终身的悲剧。

　　——我会解决好。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

　　他这么想着，却从脑海深处泛出深深的疲惫。

　　莫伦特的话语点燃的不是对指挥官的不满，而是在所有人心中种下种子，让他们意识到，新世界就在眼前，这具帮助他们度过难关的构造体的生涯很可能就要结束了。

　　他会去哪里，他会被废弃吗，成为一座丰碑屹立在新世界供人纪念？

　　——我不想看到这些人的目光，无论他们眼中有什么。

　　纷乱的念头如脑中喷涌而出的岩浆，烧得男人咬紧牙关，面部出现明显的紧绷。几天前那番论断这就有了现实范本，他惯于忍耐、冷静乃至于自虐一般遏制的情绪在剧烈起伏，仿佛要将那皮囊烧穿了。

　　——叛徒，V，你这个叛徒。

　　那些声音回荡在他脑海，既不属于他、又是他本身的心声。他好像想起些事，又仿佛那只是他凭空的幻觉。

　　它在告诉V：你做错过事，现在都是偿还。

　　偿还，就算粉身碎骨，都要偿还。

　　V感到迎面而来的一股酒精气味，他坠下现实，侧头躲开，但红酒还是泼上他的衣领和大片前襟，待重新抬眼，他眼前的是举着空酒杯喘着粗气的莫伦特。

　　暗红的酒液顺着脖颈滑进V领口，这个男人还是一动不动，脸色微凝，不发怒也不反抗。

　　莫伦特于是咧开嘴笑着：“我喝多了，指挥官大人应该不会介意吧。”

　　安娜塔西亚蹬着高跟鞋彻底忍不了了，吼道“我可以揍他了吗？！”

　　只是，有人先于她一步而来。

　　播放的交响乐声、吵闹声骤然静止，人群让开道路，风暴正中的人同时抬眼，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

　　这个人今天换了发型，把发束用风格很贵族的织带绑起来垂在胸前，西装衬得他细腰长腿，再配上这张五官傲人的脸，足以动摇注视他的人片刻意志力。

　　就算没有邀请函，拉法尔这张脸就足够进门。

　　“怎么，莫伦特次长是在邀请指挥官跳舞吗。”

　　拉法尔弯着嘴角，单手插在裤兜里，屏蔽了罗修在远处评价“我就说你穿白的好看！”的噪音。

　　他眉目冰冷，宝石红的眼睛微微眯起，盯住依然举着空酒杯僵在那的航行次长，笑吟吟地说：“抱歉，我记错聚餐的时间了。不过我怎么听到刚才有人说指挥官私自放过潜在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