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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更漏长(43)

作者:飒飒和银筝 时间:2021-04-05 09:54:22 标签:灵异神怪 短篇

  他正要按着李鹬大动,忽听门上云板频敲,道长安都中有公文急递到府。李鹬慌得连忙将他推了个四仰八叉,满床乱翻衣物不迭。江鼍亦忙化成他的模样,鳞甲幻作衣冠,道:“莫慌莫慌,我去接书便了。”便施施然地踱了出去。隔了一时,却一脸惊讶地快步进门,道:“都中出了大事,都中门下侍郎平章事武公旬中遇刺,已故身了!”
  李鹬惊叫一声,跳起身来,便去接他手中书信。江鼍忙去门外瞧看,见四下无人,便又密闭了房门,拨亮烛火,举灯到哆哆嗦嗦拆信的李鹬面前,觑着他的脸色问道:“那……那武公什么的,是你的举业恩师吧?”李鹬脸色发白,一目十行地瞧信中邸报,点头道:“不错,我行卷温卷,俱是靠他指引荐文——武公性子最是随和不过,别人泼他一身酒,也是浴酒自干。如何会……遭此大难!”他越看越气,越想越怒,手指捏着那薄薄经折,抖得苏苏有声,道:“武公遇刺,御史中丞裴公也被刺伤,京兆尹遍索凶犯不得,不知逃逸何处——”一把把那书纸拍在桌上,怒喝道:“恩师力主向河朔三镇用兵,早遭了他们的忌讳,怎么会查不到凶犯的来历!”
  江鼍吓了一跳,他从来见李鹬都是脾气温和,性情容让的文弱书生,哪见过他这般恼怒?一时呐呐,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正执烛发愣间,却见李鹬转身到书匣中取出笔纸,走至案前铺卷磨墨,忍不住问道:“作什么?”
  李鹬拈着墨锭,在砚中磨得哧哧有声,头也不抬地道:“上折子。”
  江鼍一惊,顿时反应过来,上去就夺了他手中的墨锭,怒道:“呆书生!你是一州剌史,又不是言官,胡乱上什么折子!”他苦口婆心劝说道:“武公是遭了节度使们的忌,才遭此大难。你现下也在剑南府帅的辖地之中为官,且河朔三镇在朝中势力亦不在小,你上书叩阙,只怕连小命儿也保不住了!这非你外官的份内事,做什么非要淌这汪浑水?”李鹬抬起头来,目光明亮地瞪着他,道:“这是大唐的天下,不是剑南道,更不是河朔三镇耀武扬威的私地!”江鼍哼道:“话是这么说,在天下事里却行不得!”李鹬叫道:“你个山精野怪,何以妄论天下!”
  江鼍觉得他实是迂腐十足,正要再劝。不防眼前一晃,喉间忽地剧痛,一件硬物倏地透颈而入!他大惊失色,痛苦地嘶吼一声,止不住地一膝跪地,手爪已化作了漆黑的爪子形状。他大怒如狂,一爪将李鹬搠在掌间,人面已失,獠牙尽露,喝问道:“你……你早知道我的骊珠所在了?”
  李鹬吓得发抖,紧紧握着手上插在他喉间的毛笔笔杆,不敢乱动,只道:“你……你你你快走吧,天下有道之士多矣,识得屠龙之技者的也大有人在,你何必——”话未说完,便听江鼍低沉暴吼,打断了他说话,一双鼓凸出来的金睛狠狠地瞪着李鹬,映着两人相识熟悉的那张面容。
  半晌,江鼍松开了爪子,伏在地上,大嘴开合,慢慢道:“你……你放了我。我不敢……再缠你了。”李鹬看着他,有些小心地问道:“真……真的?”江鼍哼了一声,恼怒地别开了脑袋,不肯吭声了。
  李鹬又瞧他一刻,终于小心翼翼地将血淋淋的笔杆从他的喉间抽了出来。伸手从袖中摸出巾帕,正要按上那颈间伤口,江鼍忽地又狠狠一甩那巨大的头颅,一把将他掀翻在地,顿时一张血盆大口,森森然广广然地支在了他的面前!
  李鹬瘫坐在地上,看着那张能把自己连头带肩一古脑儿吞下去的巨口,有些认命地等着这妖怪的下一个动作。不料江鼍张嘴半晌,喉咙中忽地吐出一口温润润湿呼呼的气息,仿若叹息一般。李鹬被那带着水泽气息的呼吸激得一闭眼睛,再睁眼时,见面前已空无一物。只一条小小守宫趴在地上,尾巴一摆,便钻进案底的阴影中去了。
  四
  邵州刺史李鹬于千里之外,上书指斥重臣遇刺一案,虽未震动朝堂,却也令各方势力惊诧莫名。谁能料到血淋淋的刺杀之后,衮衮诸公明哲保身之际,竟有一个小小剌史还敢激烈上书?
  但无论如何,李鹬非是言官,奏折刚至朝中,便有了“越职言事”的指责。皇帝此时正为朝中乱象焦头烂额,各方势力党争不断,已惹怒圣心。剑南道节度使老奸巨猾,瞧准了李鹬不识世务,抓着他政事不协处奏了他一本“地方生乱,民命不堪”,又构诬他“与长流人相来往”,更是灭顶之灾。李鹬听说恩师终于得到身后荣名,以忠愍为谥,赠大司徒,子孙袭官的时候,自己却被剑南节度使派人以京中有赦令为名,软禁在了府中。
  他一朝被囚,身边的人立刻树倒猢狲散,纷纷自寻出路,多有奴仆盗走家中资财,悄悄逃走的。轻罗等贴身婢仆还算有些忠心,变卖了家中什物,来求他作主。李鹬瞧着他们,怅然苦笑,便求府中长史帮他放了家奴,令众人自回家乡。轻罗哭道:“郎君,人家千里求官只为财。怎地郎君千里作官,却求了这般大的是非呢!”
  李鹬听她哭诉,怔怔微笑道:“你道我当真不懂得:这般迂腐,在天下事中行不得的么?”看着窗外庭中自己不久前亲手植下的海棠与芭蕉,斜晖脉脉中的黑墙白瓦,台垒中生出的茸茸青苔,半晌,道:“江南虽好,不是久居之地。你……还是回陕州去吧。”
  轻罗见他已有痴傻之意,也只得听天由命,各顾自身。李鹬既然落入剑南府帅手中,剑南节度虽不好擅杀朝廷大臣,但是要折磨这文弱书生,却有得是法子。清府的永平军士卒“不慎”给了他腹上几下重拳,打得他口吐鲜血,又令服侍他的人每天给他灌几碗凉水,两三天过去,他已腹痛如绞,上吐下泻,只剩半条命强自挣扎了。
  他虽是被囚在府中,但夜里也没了烛火,只一盏小小油灯,还要花大价钱去向看守他的兵丁买灯油。因此到了晚间也不要光亮,一个人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模模糊糊地听着床间榻底的爬搔之声,也不知是老鼠,蛇虫,还是……守宫?
  他以为自己能等着朝廷处分,便有转机,但是一等再等,却遥遥无期。暗中又听得墙外有人悄悄说道:“若是让府君‘病逝’在任上,倒也一了百了?”方明白过来这官场上的鬼域技俩,节度使的狠毒心肠。
  他病的深沉,已无余力多理会外事,但那恶毒私语却一丝一线地钻进耳朵里来,道是:“若只是‘病逝’,那倒还好了。淮西已经造乱,天下不知如何——如果府帅要示好淮西,这昏头官儿的人头,可大有用场!”
  李鹬听得这般言语,心头一震,立刻听见一个细小声音冰冷而得意洋洋地道:“呆书生,怕了末?”
  李鹬一惊,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一下子支起身来,立时又被腹中巨痛磨得蜷成了一团,□□道:“你……江鼍……你没回洞庭湖?”
  江鼍化作的小小守宫爬近他的面前,在他的火热面颊上触了一触,被烫的一个激灵,却哼道:“自然不回去。你伤了我的灵珠,损我修行,我非要瞧瞧你这呆书生的下场如何,方才甘心!”但却还是化回原形,伸出舌头来,在他额间太阳穴下舔了一圈,道:“啊,我说错了。这没水没药的,不枉死也要病死,这下场倒也一望可知。”
  李鹬听他也在恶毒地嘲弄自己,舌尖拂过之处却一如既往的温柔凉润,叹了口气,道:“你既然瞧见了我下场不堪,只怕还想听我说一句‘悔不当初’吧?”江鼍恶狠狠地道:“那是自然!”张开嘴来,牙尖在他喉咙口狠狠一磨,道:“我虽迫你作了那些事,但待你却是一片真心。你若不愿意——也不必下那般狠手!你是要把我的灵珠剜出来么?”李鹬怔怔地望着他,道:“——不是。”江鼍哼道:“我才不相信你!”
  李鹬苦笑,道:“你信与不信,无甚相干。你是洞庭之精,我是大唐之臣,咱们俩本就不该做了一路。我本想与你好好商量,只不过那日事情太急罢了……”江鼍瞪他半晌,道:“原来你不是有心伤我?”李鹬昏沉道:“依我大唐贞观律,你便是协持人众,也只是个徒罪,哪能伤你性命?”江鼍气得伸爪子敲他,骂道:“痴傻汉,这种当口,你还给我论起律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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