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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万两(159)

作者:司马拆迁 时间:2021-10-09 04:44:01 标签:江湖武林 朝堂之上 年下

  萧尚醴指甲扣入掌心,他曾在佛前许愿,只求一个将才为他征战天下,作下多少杀孽,他这中原天子愿一力承担。不想上天赐他将星,却不准他为方寿年承担杀孽。

  他系额带处一阵阵作痛,唯有露出疲态,用力按住额头,掌背上微微现出青筋,沉声道:“如此,诸卿先退下。待寡人决断。”

  诸将不敢再语,都行礼趋步退出。玉熙宫外天色未明,破晓以前的天色,竟比夜色更深沉,玉绳星斜挂在玉熙宫飞檐角下。萧尚醴看向密探打探来的北汉军情,忽听刘寺报道:“启禀陛下,龙襄将军方侯求见。”

  萧尚醴立即直起上身道:“传!”双手按上桌案,想起方寿年的病情,转念道:“罢了,寡人去见他。”

  他出得正殿,远远见方寿年身披披风,被人搀扶,气色却好了一些,见他出殿,遥遥下拜。萧尚醴上前扶住他双臂,道:“卿何必深夜前来。”

  方寿年双颊凹陷进去,在这位陛下面前,却如有神助,摇摇欲坠的身躯站稳,退后一步,又行大礼,虚弱却坚定道:“臣——请陛下恩准,再为陛下分忧,出征北汉。”

  他动作虽摇晃,却一丝不苟,双目望向地,看见天子之履走近,萧尚醴道:“起来,准你直视寡人。”

  他抬起头,抬起眼,萧尚醴看见一双在夜幕灯火下镇定的眼睛。最初见方寿年已近十年前,东宫文华殿后,冲撞太子妃的四个罪奴被绑成一串,都才十三四岁,身量瘦小,脸上青肿带血。在那些罪奴中,冲出一个瘦小的少年,扑上前紧紧抓住他的靴子,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在雪地里指甲翻折,却如一只小兽,拼死要出人头地。

  然后是行尸走肉一般搬运木料的方寿年,任人鞭打,只护住头脸,无动于衷。最后是走上黄金台仍不敢置信的方寿年,穿着士卒军袍,说只求母亲姐妹一世荣华富贵,自己留千秋之名。

  萧尚醴道:“你母亲姐妹的荣华富贵有了,你的千秋之名也有了。你不欠寡人,寡人也不欠你,为何今夜还要来?”

  方寿年轻声道:“臣,不知道。”今夜他出府之时,妻子抱着襁褓中的儿子目送,却不发一言。她就像早已料到,他不会平安老死府中。既不能平安而死,也不能活到老。所以她心死了,不流泪,也不抗争。

  方寿年是世间第一等自私之人,但古来帝王将相,多是世间第一等自私之人。此刻他忽然在这位陛下的话语里想通什么。不管日后留怎样君臣相得的佳话,他与这位陛下之间原是一场交易,天下人才,无不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文能安邦,武可定国,安邦定国待价而沽,只有帝王家买得起用得上。他像一件奇货,有人出价买才有价值。他更是关在匣中的剑,只有在握于萧尚醴掌中,出鞘之时,才能使天下瞩目,惊叹于他的锋芒。

  方寿年道:“一柄利剑,与其锈断于匣中,不如断于战场。若是陛下再设黄金台求将,臣就拖此残躯,再为陛下登台。”

  大楚威凤六年九月二十四,楚帝再设黄金台,龙襄将军、建安侯方寿年抱病登台,道是若陛下不许他领兵,他愿做一马前卒,只求死于阵上。黄金台下都是行伍中人,久经沙场,也不禁有人闻言热泪沾襟,愿马革裹尸,埋骨塞外。

  十日后,萧尚醴登城楼,以金杯盛酒,为龙襄将军饯行。他病中本不应饮烈酒,但出征之酒,不可不饮。方寿年勉强饮下,萧尚醴道:“你初登黄金台时,要的东西寡人都已给你,你以越国回报;入吴之功,寡人为你封侯,也互无亏欠;此番你为寡人抱病北上,你要什么,尽可以开口。”

  方寿年是天生的将军,越临近征战,精神越好,竟有如要把后半生的寿命都在这几个月内燃尽。他造下杀孽无数,不曾后悔,更是死也要死在阵上,却不知是他天性如此喜爱杀伐,还是没有选择,上过一次战场,就再做不回曾经的自己。哪怕身已远离边关,梦中还是被无数尸首怨魂追魂索命。此时一身铠甲,单膝跪下行军礼,道:“能为陛下两度登黄金台,是臣之幸。但臣的儿子资质粗陋,不堪重用,请陛下革除他的爵位,让他侍奉母亲,一生不要上战场。”

  他这一生心心念念是战场,却成也战场,伤也战场,得也战场,失也战场。就像萧尚醴成也帝位,伤也帝位,得也帝位,失也帝位。方寿年与他都没有过安享富贵的机会,萧尚醴道:“寡人会保留他的爵位,寡人没有女儿,待他成人后,会让他娶寡人的侄女。寡人答应你,会让你的儿子一生安享富贵,他若有子女,会是下一任天子的外侄,同样一生安享富贵。”

第108章

  萧尚醴远观楚军离去,浩浩荡荡,如潮水远去。不知有几人能活着回来。而以方寿年的病情与心性,他此去必不能生还。

  他在城楼上远眺,却听身后环佩声声响,田弥弥前来,却挥退女官。萧尚醴也令扈从与内侍推开,田弥弥与他同看大军远去,道:“陛下此番相送龙襄将军,既是送行,更是送葬。”

  萧尚醴道:“边关便是将军冢。皇后有什么话要说?”田弥弥微微一笑,却有坚决毅然的神色,后退一步,下拜道:“此番北汉国主亲征,若是方寿年战死,北汉国主必集中军力攻西越边境,西越边境一旦告急,秦州危殆迫在眉睫。——要是战局真到那个地步,臣妾请守秦州。”

  公主没有守土之责,皇后也没有守土之责,但她做了十五年东吴公主,七年大楚皇后,但这两者她都愿意抛去。

  萧尚醴望向她,陈述道:“你不曾到过秦州一次,却愿为秦州而死。”田弥弥抬头笑道:“臣妾是秦州将军的女儿,只要宁氏后人没有死绝,秦州就永为中原屏障。秦州宁氏虽已无男子,但我还在,谁敢说宁氏无后?”

  比起公主、国母,她骨子里始终是秦州将军的女儿。萧尚醴道:“还未到那个地步。”他仿佛此时才下决定,道:“写信给你的异姓兄长,请他赴秦州。”?皇后写信,他的逾郎一定会去秦州,也一定会知道是他授意。征战之事出自朝堂,在这十年之约未到的十年内,他们原本该互不干涉,但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大楚威凤六年九月三十,大战一触即发。北汉与中原边界各有重兵枕戈待旦,秦州从来是中原门户,《秦州曲》中就有“儿童骑鞍马,妇女能弯弓”之句。此地儿童学会走路便学骑马,妇女亦可弯弓射敌。?这一日午后,城门紧闭,由黑甲军士把守,但听遥遥蹄声接近,众军士都凝神,善听的士卒趴伏在地,闭眼用耳听。一个已有白发却仍健壮的守将问:“多少人?”那士卒报道:“只有一匹马!”极力倾听,又道:“马已疲了!”

  却见城外百里,这才出现一匹马,一个人,那马不知奔跑了多久,本是世间难得的神骏,此时竟体力不支,哑嘶一声倒下,重重倒在满地尘沙之中。马上的高大男人却已如一只鹰隼飞掠而起,守城将士齐齐举弓对准他,却忽然听见一声高喝:“不要放箭!”一排军士看去,却是个一身白色僧衣的僧侣手抓念珠,僧鞋点地,自城内向城楼飞掠,正是数日前遵楚帝之令赶来的善忍。

  萧尚醴令善忍去秦州,纵北汉有瑶光姬,也可以拼杀一阵,不至于无小宗师中的高手坐镇,即刻败下阵来。善忍盯着那疾飞接近的身影,心道:“蓬莱岛主也来了。”那个男人已在城楼高处檐上站定,面朝北一笑。接近他的士卒这才看清,此人看身形面容不过而立,却已经白了头。腰间佩剑,既宽且长,是天下闻名的“颀颀”。

  那同是白发的守将却看着这人,想起三十多年前,自己二十余岁时,追随宁将军巡视城防,在大雪中见到的一个独自出城入北汉的女人。

  她衣裙颜色与眼前男人不相似,身材与眼前的男人不相似,五官也不相似,唯一相似的是面朝北汉时的扬眉一笑。她昔日雪中开伞,一笑嫣然,却与她的儿子一样,有一种大敌当前仍举重若轻的潇洒。让见到这一幕的人不由得舒心下来,纵是面临一场恶斗苦战,也坦荡无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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