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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64)

作者:阿堵 时间:2021-08-23 09:13:05 标签:架空 HE

  清晨,颜幼卿走在街上,冻得瑟瑟发抖的报童迎上他:“先生,买份报纸吧。重大新闻,祁大总统走马上任,昨日发表新春宣言,今早各大报纸刚刚刊发……”

  颜幼卿摸出三枚铜钱:“来一份《时闻尽览》。”

  “《芜苑杂谈》来一份么?洋楼无头女尸案——多刺激,您不瞧瞧?”

  颜幼卿摇头,马儿脚步迅捷,报童几句话的工夫,已经走远了。他需要赶在卯时三刻到达胡宅,随同胡大善人前去赴韩三爷的约。

  正月十六大清早,天光刚亮,路上冷清得很。虽说历法改了光复四年,海津人平素过日子,依旧保留了不少旧朝习俗,比方公衙正月十九开印,学堂也要正月十九才开学。

  颜幼卿骑在马上,随手翻看报纸,头条便是祁大总统的《新春告全国同胞书》,时政版更全是关于此事的新闻与评论,先前闹得沸反盈天的走私鸦片一事,已然无人问津。颜幼卿忽然对安裕容当初“夜长梦多,动作务必要快”的叮嘱有了更深切的理解。大约峻轩兄彼时已有所预料,知道利用舆论胁迫阿克曼之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以往不怎么关心时政,后来被安裕容徐文约影响,看报时慢慢不再局限于只读个副刊传奇、花边八卦,时事新闻亦顺便浏览一二。将手中报纸时政版从头扫到尾,各种关于复杂局势的评论分析,除了看出持续三年的南北相争最终以北方胜利告终,没读出更多内幕。对于南方革命党与北方军政府,到底哪一家更有利于国计民生,也实在分不出什么长短高下。便是仅有的这一点粗浅见解,都是托了二位兄长之福,耳濡目染所致。更多的看法,他自问见识浅薄,既不擅长,也无兴趣。

  但他却记得当初想方设法要投入祁大统帅麾下的傅中宵与曹永茂,也曾经自诩先进革命,释放过几个自称革命者的人质。可见革命有时就是一面虎皮大旗,连傅曹之流的劫匪山贼也能想扯就扯。而今日联合政府新鲜出炉之大总统,世人皆知,昔年亦曾是前朝皇帝太后跟前的忠心好奴才,可如今还有谁会不开眼地提及呢?

  马儿识途,颜幼卿的思绪在“得得”蹄声中飘忽发散。自从在海津与峻轩兄及徐兄重逢以来,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直没有把当初傅中宵劫持人质的前因后果摆在明面上,一块儿细究讨论过。想起首鼠两端的傅中宵与曹永茂,颜幼卿接着又想起来事发前夕,玉壶顶上忽然到了一批来路不明的军火。傅中宵劫持特快专列的主意,看似心血来潮,却又分明早有准备。可惜当时自己一心要借此机会与对方谈条件,好带着嫂嫂侄儿脱身,这些事虽然都知道,却并未深想。如今回头看,单凭傅曹二人原本那点家底,一把干成这么一票大买卖,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些。

  此事看似闹得不可收拾,实际上最终洋人毫发无损。表面上得了天大好处的,是傅中宵曹永茂一帮人,但已然稍微具备一点大局观的颜幼卿于反思间突然发现,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因营救人质有功,大大博得列强好感的祁大统帅,如今的祁大总统,似乎才是最后的赢家。

  颜幼卿定定神。觉得自己近来凡事越想越多,也不知好是不好。什么时候方便,该与峻轩兄再提上一提,听听他怎么说。

  不知不觉到得胡宅,在偏厅稍候,有下人送了早点上来。胡家在这些事上向来周到,不枉“善人”之名。颜幼卿吃完不过片刻,胡闵行便收拾停当出来。瞧见他手里的报纸,问:“是今天的早报?”

  “是。”颜幼卿双手呈上去。

  胡闵行在院子里上了马车,坐在上边用心看报。颜幼卿与另一护卫骑马跟在后头。行礼招呼毕,见这护卫虽然面熟,却并非曾经一同去接货并失陷在警备队的那位。

  韩三爷与两位老板约在娘娘庙前“仁和居”。下河口的饭庄酒楼,仁和居与鸿顺楼齐名。只不过鸿顺楼多迎接商贾,而仁和居因为背后站着韩三爷,则常招待江湖朋友。尤其是调解纠纷,化解矛盾,海津民间黑白两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非得到这仁和居来不可。大约是店名取得恰切,方便讨个好口彩。

  讲和若是成了,三杯酒下肚,双方到娘娘庙前敬一炷香,不论什么往日冤仇近日恩怨,一笔勾销。若是没讲成,那也好办,还是娘娘庙附近,小梨园外鼓楼前边空地上,现成的擂台摆着,大伙儿划下道来,当场比个输赢,生死不论,既往不咎。

  马车在仁和居门口停下,胡闵行下车看了看,问上前伺候的伙计:“三爷到了么?”

  伙计躬身回答:“三爷还没到,金老板已经到了,在里头候着呢。”伙计十分机灵,一面叫人安顿车马,一面道,“善人是先与金老板叙叙话,还是坐一坐歇歇脚?雅间早已备好香茗炭火,暖和着呢。”

  胡闵行不搭茬,只道:“你下去罢,待三爷来了再说。”

  那伙计看他架势,竟是要在门外等三爷。这大冷的天,虽说胡大善人身着皮裘,那也够有诚意的了。

  胡闵行站在酒楼门口表姿态,颜幼卿与另一护卫没有皮裘御寒,也只能奉陪到底。颜幼卿屡次替胡大老板盯鑫隆的梢,自然知道两家在倾向上略有不同。鑫隆向来更具江湖气,与本地混混们往来更近,行事也更蛮横霸道。这一点,看当初皇会上使的手段便能知晓。否则金大也无法临时从韩三爷手里借出足够的人和枪来。而广源则除了积极与洋人拉关系,更注重与士绅名流交好。胡闵行不仅有善人之名,还担了圣西女高校董之职。在这些方面,却是金大老板远远不及。

  颜幼卿觉着,胡老板原本对韩三爷之类人物颇有些敬而远之,经此一事,或者因为在洋人手里吃狠了亏,态度竟大为转变。

  冒着冷风在门口等上这么一等,实则算不得什么。然而颜幼卿站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对讲究脸面的江湖人士而言,此举定然深得人心。这言和之约尚未开始谈,胡大善人已然略胜一筹了。

  果然,韩三爷望见候在门外的胡大老板,露出一个笑脸。待金大老板从闻声从里边迎出来,那笑脸便不见了,只淡淡点个头,也不用伙计领路,一马当先,往楼上雅间行去。

  鑫隆的金老板颜幼卿曾远远见过,人如其名,派头很足,喜戴金器,今日只挂了块金怀表,算是特地往朴素了装扮。韩三爷真正是头一回照面。但见此人年逾花甲,体形微胖,然举动灵活,丝毫不见老态。缎子长衫配皮袄,千层底的布棉鞋。咧嘴一笑颇豪爽,收起笑容却十分冷厉,一看便是厉害角色。

  颜幼卿偷觑两眼便收回目光,不在此等老江湖面前造次。韩三爷身边带了几个人,都是一身黑,棉袄不怕冷地敞着怀,看得见腰间乌壳锃亮的手枪。

  早有大堂经理安排好雅间座席、酒品菜肴。韩三爷在这仁和居便跟在自己家中一般,挥手示意无关人等下去,一屁股坐在主位上。胡闵行与金大分两边坐了。金大带的一个人站在他身后。胡闵行使个眼色,那同来的护卫便转身出去,只剩颜幼卿留下,也站在自家老板身后。韩三爷留两个手下在室内,其余人均守在门外。

  金大被胡闵行在门口抢迎先失一招,这时赶忙站起身,陪笑倒酒:“三爷,请。”

  韩三爷接了他的酒,忽地脸色一凝,也站起身来。

  金大吓一跳:“三爷,这是……?”

  “这一杯,祭奠我新近刚走的两位兄弟。这两位兄弟,腊月二十二凌晨,不幸葬身内海湾。”韩三爷说罢,将酒杯对空一举,随即倾倒,酒水洒在地下,神情肃穆。

  胡闵行早跟着韩三爷站起来,这时也自斟一杯,面色沉重地照样做了一遍:“两位兄弟一路走好,三爷节哀顺变。”

  颜幼卿眼皮一跳,随即定下心神,不动声色暗自警惕。

  金大却是面色突变,嗓音微颤:“三爷,这……这是何意?”

  韩三爷复又坐下,撩起眼皮:“你不知道?”

  “不知三爷究竟是何意?恕在下愚昧,确实不知道。”

  韩三爷冷脸沉默。胡闵行端起酒壶替他满上,然后才转过脸,向金大道:“金老板,三爷肯将自己兄弟托付于你,这份信任,我胡某人可是羡慕嫉妒得紧,只恨自己没有这个福分。不想金老板却不肯惜福,辜负了三爷这番心意。失陷在洋人手里便也罢了,枉死在海里,白白丢了性命,实在是叫人痛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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