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口气,倒像是看中了戏班,要设法盘下来了。
梅洲君低声道:“是盐业署的车,从县城出来的。”
“县城?不是封道了么?”
“或许真如他所说的,有一些门路在里头,”梅洲君道,“也不奇怪,盐田大多在县城外,盐业署的人势必要进出收盐运盐。”
“郎先生,你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算不得什么班主,盘下庆喜班也是我们东家的打算,杨某人是做不得主的。”
郎先生道:“东家?原来是我唐突了。你们东家可来了?”
梅洲君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杨七郎便笑道:“东家是忙人,一时得不了闲,得隔一阵子才过来,这才托我照看着戏班。”
“原来如此,”郎先生道,“此事虽然不成,戏我却是爱看的,杨班主,日后正式开戏了,劳烦给我留个座儿!”
“那是自然,郎先生慢走。”
等汽车开出去了,梅洲君方才道:“车里还有几个人?”
“三个,”杨七郎道,“这位是盐业署的郎先生,过去就常到庆喜班听戏,还有几位是由他带出来测试盐质的。少班主,这里头有什么异样么?”
梅洲君正待开口,心中却微微一动,转头望去,那车窗已经悄无声息地摇上去了,仅有三枚红痣贴在上头,仿佛刺出血的针尖。
是那位郎先生,还贴在玻璃上,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们。
第117章
盐户黄家。
芳甸扶着四姨太靠坐起来,一口一口将菜汤小心喂进她嘴里。四姨太皮肤虽如槁木一般冷硬,骨头却是软的,止不住往女儿身上歪斜,将汤水呛得到处都是。
“哎呀!”芳甸一惊,一把搁下汤碗,去擦拭炕面,这种手忙脚乱在黄莺子的注视下,更添几分羞窘,“莺子,真对不住,弄脏炕面了,我会收拾干净的。”
黄莺子连忙扶了四姨太一把,道:“没事儿,你娘使不上力气,这样低着头,咽不下去的,就靠我身上吧,我托着下巴,你好来喂汤。”
这盐户家的女孩子,手脚颇为伶俐,芳甸见她将辫子拢到颈侧,轻轻松松伸手将四姨太抱牢了,血色沿着腮角的轮廓,粉扑扑地没入颈中,这样的鲜活正是闺中娇养不出来的,一时间不知是愧疚还是欣羡。
她在心中喊了一声姆妈,只是母亲身上终究没有什么可以寄托,便在默默无声中,喂四姨太吃完了那一碗热汤。
“芳甸,你娘亲的病,还是得去看看大夫,只是......只是好大夫都在县里,我娘说,要是实在不成,就找附近接生的黄阿婆问问药,她还会请神呢。”
芳甸轻轻道:“我大哥去拿药了。”
“你大哥?”黄莺子睁大眼睛,忍不住抓着枕巾,拿指头绞了几个圈儿,“是了,你大哥一看就有法子,不像我家黄豆子,连吃豆子都得我来剥!只不过......芳甸,你方才说,你们一路上吃了许多苦头,钱财也散尽了,这关头要想买药,不知得花多少钱呢,要是吃紧,你要是不嫌弃......我手头倒是攒了一些,是织布挣来的。”
钱!
芳甸猝不及防,竟被这一个明晃晃的字震住了。
她是梅家的女儿,有这样一棵参天巨树荫蔽着,从来不曾为吃穿用度发过愁。直到如今,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境地的不同,那几只装体己钱的锦囊,早在梅玉盐的拉扯下,散落在水匪手中。
这是充饥的钱,也是救命的钱,她终究不能长久攀附在大哥这一根独木上。
“莺子,你会织布?”
黄莺子将手底下的枕巾展平了,道:“喏,这幅枕巾就是,哎呀,不成,这幅都皱皱巴巴发黄了,不好看!芳甸,你等等我!”
她急匆匆下了炕,在抽屉里翻了一通,小心捧出一块布料来,拂去了上头的微尘。
“看这个,这一块就是我织的包袱布,三尺四寸的料子,里头镶了贴布绣,结实耐磨,已经有县城里的娘子要去了。”
芳甸小心地碰了一碰,道:“莺子,你的手可真巧,能不能教教我?”
“我们盐户人家的女儿,看灶煮盐的空档里,总得补贴家用,说起来,我们邻家的罗姊姊,织出来的布平整漂亮,绣工也拔尖,那些凤穿牡丹,鸳鸯戏水根本不在话下,那才是顶顶厉害的,我就不成......对了,芳甸,你不是布行的小姐么,怎么不会织布呀?”
芳甸被她这无心一问,弄得脸上发红。
“我在家里的时候,只织过帕子,是卷草纹的,断断续续织了小半个月,后来有事,就搁置下了。”
黄莺子恍然大悟道:“是了,布行的小姐,是不用织布的。不要紧的,我来教你,我们这儿都是些斜纹粗布,好上手得很。你赶得巧,织机正在我手里,芳甸,你过来看!”
芳甸还没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便被她抓着手,带到了屋角的长凳边,那儿搁着一台铁木织布机,擦拭得锃亮,一匹斜纹布刚织到一半,搭在台面上。
黄莺子撩起料子看了一眼,道:“这是我娘织的,我得替她织下去,我看看,四丈八尺......还得织十几个钟头。”
芳甸茫然道:“十几个钟头?”
“织布可耗工夫了,只可惜借不到织袜机,要不然织上一打两打,还能快些换钱。芳甸,快坐过来,这一匹斜纹布得赶工。等我娘回来了,还得连夜往下织。”
“要得这么急?”
“是日子不对,这一台织机,明日就轮到罗姊姊家了,再过一阵子是凤儿,赶的是各家开灶的时间,得赶紧织完才行。”
这一台铁木织机,竟然还是几家凑起来轮流用的。
芳甸刚踌躇起来,黄莺子便笑吟吟道:“你就别担心啦,不论到哪家,机子都有空置下来的时候,我们常凑到别家去织布的。芳甸,你还会卷草纹呢,城里的新鲜式样,你是不是知道得不少?”
“嗯,我记过一些。”
芳甸同她凑到一处,正听她叽叽喳喳讲些织布的法子,便听得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在布帘外立定了。
“芳甸,在里头么?”
“大哥!”
布帘一动,她大哥便转过脸来,朝她们微微一笑,手里提着一吊药包。
“药拿来了,是七天的份量,先用着,看看有没有起色。你们在织布?”
“莺子在教我呢。”
芳甸急忙站起来,向大哥奔了几步,又记起黄莺子来,去拉她的手。这女孩子方才还有说不完的俏皮话,这时却脸上泛红,将她的手躲开了,一个劲儿地去绞垂在胸前的辫梢。
“没什么,没什么的,”黄莺子道,“芳甸自己也会织布,还懂不少新式的花样子呢,我帮不上什么忙。”
梅洲君温声道:“那也应当谢谢你。”
芳甸从他手里接了药包,心中却无声地泛起忧愁来。她在梅老爷身边,那父女亲缘如记账一般,笔笔分明,如今大哥别无所求地对她,她反倒无所适从起来了。
“大哥。”
“怎么了?”
“这药......是不是很贵?家里头剩下的钱还够么?你等等我,我也能织布换些钱。”
梅洲君见她依旧愁容不展,这女孩子遭了一番变故,心底说不出的敏锐善感,便在药包底下轻轻一托。
再展开五指时,他便如变戏法一般,变出了几支鹅黄蕊的翅果菊,花瓣淡白,纤而不弱,镇在药包阴沉沉的苦味上,竟然说不出的明丽。
芳甸向来最爱这些花卉,果然惊喜道:“呀,大哥,你从哪里变出来的?”
黄莺子亦道:“今年花开得这样早吗?我在路上也没见到过呢。”
两双眼睛皆盯着那几支翅果菊,梅洲君一人递了一支,余下的则斜插在织机边,道:“芳甸是想要补贴家用了,有一技傍身自然是好事,这几支花留在一边,精神疲乏时,也能赏心悦目。”
“是了,大哥,我们女中的校长常说,风雨如晦时,更需澡雪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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