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赝君(128)

作者:麦客 时间:2021-11-17 10:42:04 标签:宫廷侯爵 近水楼台 情有独钟

  沈育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隐在人群后,眼见昔日读书作乐的宫苑被拆毁殆尽,曝露出坑坑洼洼的石地。如同遭人凌虐的面目。

  工人将仇千里送给梁珩的古木抬出大街。沈育犹记当时抬树进宫的盛况,为了这棵树,梁珩选址都废了老半天劲,他苑里的树很多,有几株据说是幼时抚养他的宫女所栽种。

  如今全给挖走,抬至大街上,有人眼尖道:“树根里好像缠着东西?”

  工头摘下来一看,是一方妆奁,已很陈旧,漆色脱落得斑驳。

  “莫非是东宫娘娘的?”

  “瞎说,东宫哪里来的娘娘。”

  收货的商人连忙说:“也算宫里流出来的玩意儿,我出五两银。”

  工头乐呵呵的,将破匣子递过来。

  “十两。”

  沉甸甸的钱袋向工头抛来,那匣子被一个年轻人接走,商人道:“我出十五两!小兄弟,你拿去有甚么用?我买回去哄娘子的!”

  沈育不作理会,将螺钿妆奁揣进袖中,七拐八绕回到客店。

  匣子并不如何金贵,流落到市面上,亦只是寻常货色,并不像是贵族女子的所有物。许是当初那宫女连同树苗一道埋进的土里。里面装着一支绒花发簪,沈育取出来应日细看,木簪端头似乎有一道微小罅隙。

  拧动之下,罅隙扩大,最后裂为两截,中空里卷着一条细绢。绢纸舒展,满卷黄旧的颜色,蝇头小字如无数小虫,蚕食着纵横纹理。

  绢纸一撕两半,段延祐拍案而起,怒道:“你去告诉江枳,不想做事了可以滚,非得激怒朕赐他三尺白绫么?!”

  堂下许椽、羊悉等噤若寒蝉。

  殿外通传丞相觐见,众人方才松口气。段博腴不为这引而不发的紧张氛围所动,笑问:“陛下何故动怒?”

  段延祐冷冷道:“江左监,管得太宽,敢管到朕头上。想必是事事都心存不满,换个皇帝恐怕才能如他所愿。”

  这才几天,他已完全暴露出与父亲一式无二的偏激性格。

  舅甥二人默契十足,段博腴一至,段延祐便屏退旁人。

  “江枳是废帝启用的人,”段博腴道,“此人甚为典型,效忠君主而非忠于社稷。陛下非得要用他,也不是无法,常言道忠臣不贰主,除去先主,就只剩陛下一人可以效劳了。”

  段延祐佯作才记起,道:“是也,那人还羁押在北寺狱。朕记得吩咐过,不许对他用刑。”

  “自然不曾。”

  “今夕何夕?”

  段博腴答:“已至春分日。”

  柳暗花明逢日暖,春分不减社前寒,这一日正适合结束旧的恩怨,开启新的纪年。

  段延祐露出丞相式的笑脸:“那么就在今夜做个了断吧。”

第105章 赐金樽

  梁珩受困于北寺狱,已是求生无门,插翅难飞。但他脑筋尚能转动,沈育不曾告诉他骨戒仍存,亦不曾透露过是如何销毁骨戒。若段博腴所言非虚,沈育那时为何要留下这个祸害?

  火光从尽头照来,段延陵出现在门前。

  他将油灯放在灯架上,卸了牢房门锁,身后无人跟随。梁珩仰头看他,等待他是将自己放走,或是了断。

  晦暗的空间里段延陵也看着这个素来金枝玉叶的人,被糟践得虚弱、落魄。

  他俯身靠近,梁珩已在墙角,避无可避,浮现出厌弃神色。段延陵不为所动,贴到他身前,两手绕到身后为他解开紧缚的绳索。梁珩被捆麻的双手这才恢复些许知觉,他似乎能感受到段延陵温暖的体温。

  “陛下要见你。”段延陵说。

  那错觉的温度又飞快流逝了。

  沈育冷得一个哆嗦。二月春风狂似虎,吹得他鬓发乱飞,这让他想起年年妖风送来的凶兆。

  一朝天子一朝臣,梁珩禅位后,朝中少有可信赖之人,沈育所能依仗的,只有曾经出生入死的台卫。那时梁珩需要耳目,台卫便训练出一套暗中接洽的门路。旧主去后,新主上位,不怎么搭理这支孤兵,先时升邹昉做城门校尉的调令也被按下,转而让他接了沈育的班,邹昉或许因此有点想法,一直未对新帝坦诚相待,这道暗门便为梁珩与沈育留了下来。

  邹昉为他尽力奔走,却并没有在章仪宫中发现任何迹象。沈育于是做了最后一个打算。

  奄奄黄昏。

  官巷沉浸在薄暮之中,署衙前威武的獬豸石目审视到访者。寺庙原是匾额的梁上只余一方旧痕,改换门庭,于是救人解脱之地,成了刑罚断罪之所。

  北寺狱内,依旧是一名僧侣打扫中庭。

  沈育出示私下偷盖的通行令,得以进入牢房。终年不见天日的地牢,阴冷甚于春寒,且死寂如无人之境。北寺狱是关押犯事官吏与贵族的地方,上一次人满为患,还是清剿阉党余孽,仇致远断脊而死,余党皆服刑,此地是生人没有,而怨魂不散。

  他一路走到底,每看过一间牢房,都从害怕见到梁珩受折磨的模样,到更害怕哪里都找不到他。

  连北寺狱都没有……

  沈育提在手中的灯台无风而抖,映在石壁上的影子凌乱无序。

  这时牢狱深处有阵响动,灯台的光辉推过去,映照出一张年轻而颓唐的脸。他大概在黑暗里蜷缩了太久,沈育一时间都没有发现,那双眼睛牢牢盯着沈育,眼底明晦交替。

  仲春之夜,摇光在东。

  天河下,两重城垣捍卫着正中重檐攒顶的建筑,黄金涂,函蓝璧,彤朱髹漆,沉默的武士伫立在石道两旁。梁珩得到了很好的待遇,由一辆双驾马车带入园陵,闭着眼睛他都知道,这里是供奉着亓国历代帝王灵位的明堂。

  明堂九室而八牖,四门十二宫,天下九州,四季十二月,尽皆在这天圜地方的宫室之内,在这通天屋径九丈的礼法宗祠之中。太室香灯长明,层层壁龛下,一位青年拜过先祖,起身回过头来。梁珩仔细分辨他的面孔,从中找不出半点与段延陵相似之处,他想自己从前真是太过没心没肺,连这么明显的异常都未曾挂心。

  段延祐道:“好久不见,上一次见面似乎是在……桂宫?”

  梁珩沉默片刻,道:“不记得了。”

  他仍身着囚服,而段延祐龙袍金带,负手而立,端得一副气派,从容一笑说道:“朕该怎么称呼你?或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人生天地间,”段延祐道,“父母给了骨血姓名,乃是立身之本。而造化给了你另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

  梁珩摇头,段延祐一指他脚下。

  “是影子。”

  “……”

  “影没有身躯,没有血肉,没有姓名,没有父母。没有自己存活的意义。他随朕的动作而行动,为了成就朕,乃是天命赋予天子的第二条命。王者不死,非是不死,自有人替之。金殿那一天,朕几乎以为你命数已尽,想不到,还能偷得浮生至今。”

  “不是做皇帝才叫生之意义,”梁珩忽然开口,“更不是天下人人都想做皇帝。看似至高无上的宝座,实则是一切争端纷乱的源头,风云瞬息万变,连一己之安危尚且难以顾全,亲朋好友亦牺牲无算。如果因你而死的人皆是你的影,那么天上太阳就只照着你一个人,何其孤独寂寥。”

  “你不想做?”段延祐重复他的话,语气中隐含一丝诧异,似乎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敢轻视九五至尊。

  “你不想做,朕却想做。这一生你都生活在光明正大里,而朕像沟渠里的老鼠,躲躲藏藏,不能为人发现真实身份。一个是不得不避开阉党耳目秘密培养的正宫太子,一个是禁宫里犯戒宫人的遗腹子,我们之间,究竟是谁更见不得人?”

  “但是朕不恨你,”段延祐露出一点笑容,“从前每当朕走在大街上,听见百姓议论东宫那位荒唐太子,与太监厮混、与纨绔纵酒,气走了业师,不学无术一事无成。朕就感到庆幸,先皇英明,朕若不是在相国府长大,说不得也在阉人的手段下消磨了志气,成日纵情声色,最后任人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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