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太监路过那具锦衣卫的尸体时,连头都没低一下,仿佛地上的死物不过是尘土残叶。面上笑意一如往常,缓步走至三人面前,双手拢在袖中,朝谢墨卿与时绫欠了欠身。
“二位公子。”他笑眯眯地开口,“又见面了。”
尾音意味不明地拖长了些,叫人背后泛起一股凉意。
他说罢,身后的侍从双手奉上一个精致的盒子,白面太监动作从容地将其打开,拿出一卷黄绫,一寸寸地摊开。
他笑着扫了三人一眼,嗓音婉转而绵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时绫,姿容出众,气韵天成,性情温良。朕一见倾心,念之再三,终不舍释手。
今特召入禁中,居坤宁宫,赐衣食用度从上宾之礼,教引礼部尚书亲理,以供朕朝夕教养,伴朕左右,解朕烦忧。
其师教导无方,所授毫无所长,然养育尚勤,所成玉貌可观,念及旧恩,特赦其过,不予追究。
谢墨卿,于朕之人颇有照拂,亦心怀仁德,可嘉,赏金百两,赐“仁义”之匾,命即日起居所“醉月阁”闭门谢客,不得外出。
钦此。”
白面太监宣完圣旨,手中圣旨未收,微微一顿,忽地抬眸,笑意不改,缓声道:“三位公子,还不跪下谢恩?”
谢墨卿听完圣旨,脸色倏然一变,眉头拧起。他眼中闪过一抹震怒,又极力压住,袖中双手不自觉地握紧。这圣旨说得好听,什么“教养”、“伴朕左右”,实则与纳入后宫无异!
可皇帝杀谁要谁只是一句话,亲笔所写的圣旨,谁要是敢说半个“不”字,弦上的箭就会把他们射成筛子。
见三人仍无动于衷,白面太监眼皮子抽了抽,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
新皇登基已有半年,后宫却始终空无一人。自宫门大开那日起,各地权贵美人如潮水般涌来,皆想搏得一席之地,光是折子便堆了满殿。可无论如何打扮、如何献媚,凡是送入宫中之人,尽数被逐,甚至有人还未来得及落脚,便被杖责至死。
朝中早有传言,说陛下性情古怪,忌惮烟脂,连宫女都不许靠近一步。
如今好不容易瞧上一个,虽是男子,但也算后宫有人了。现在不谢恩、不下跪,的确不成体统,可日后这可就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他这个做奴才的,还是别瞎计较耍威风了,小心掉脑袋。
他将金黄的圣旨小心收起,神态安然,看向谢墨卿,笑道:“谢公子,圣上有言,昨日你言辞冒犯,旁人早就人头落地。然念你与时小公子情谊深重,琴艺也尚可,倒叫陛下听得几分欢喜,这才未与你计较,反赐你黄金百两与‘仁义’匾额。谢公子,好生收下吧。”
他话锋一转,看向时绫:“时小公子,外面早已备好仪驾,静候归程。”
时绫脸色瞬间煞白,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他怔怔地看着那太监,又看向泽夜,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要把他带走?
泽夜沉默片刻,手中紧握利剑,瞥着白面太监,嗓音极低:“若他不愿呢?”
“呵。”
太监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微微一笑,眼中浮起点点冷意,“这可不是愿不愿的事,这是圣旨,是诏令,是天子之意!”他视线从泽夜滴血的长剑上移,带着些许戏谑和怜悯,“你以为你是神仙不成?说个‘不愿’,就能将这天命推翻!?”
时绫:“……”
这一句,白面太监只是随口讥讽,却不知,他倒真说中了。
泽夜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在仙界,他高高在上、无欲、无惧,目光所及众仙俯首。
可如今,灵法皆失,此刻,他也不过是一介血肉凡胎,被迫仰望凡俗权柄,连护住身侧所爱之人都显得无能为力。
话语如刀,尖利地近乎羞辱,可最让泽夜屈辱的,是他无力反驳。
面对无数闪着寒光的刀箭,时绫缩了缩脖子,只觉后背发凉,他伸手轻轻扯了扯泽夜的袖子,见泽夜看过来,反倒露出一个安抚的眼神。
他不想他冲上去,不想他受伤,不想他有事。
四周寂静无声,仿佛空气都凝成实质。
不退就是死局,而退,泽夜又怎甘心将小花精拱手相送。
谢墨卿眼见局势紧逼,沉着脸对白面太监道:“公公,不知能否移步身后雅间,我们商量几句,也让时公子和他师父告个别?”
白面太监冷笑一声,眼神锋利,“谢公子,可别想着耍花招。醉月阁里里外外,已被我们彻底围住,哪有退路?”
谢墨卿神色不动,淡声回道:“公公想多了。时公子与他师父相依为命多年,说带走就带走,未免太狠心了。让他们最后说几句话,也算人情。”
白面太监眉头微皱,极不情愿,可想到时绫日后的地位,也不敢得罪,“公子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别耽搁太久。”
谢墨卿点头,带着时绫和泽夜转身进了雅间。
关上房门后,三人立马走到窗前,将窗子开了一条缝,果然如那白面太监所言,醉月阁下站满了锦衣卫和禁军,手拿弓箭正对着窗子。
望着层层禁军,谢墨卿低声道:“强闯无望,不如先让时公子进宫,他不是还有个哥哥?我们三人再一起想办法救他出来。正好我在安城也还有几分薄面,或许能通通人情。”
话音刚落,泽夜脸色倏然一冷,手中利剑紧了紧,时绫垂着眼,像是认真在思考,又像是根本没什么概念,轻轻点了点头。
“好。”
泽夜猛地扭头看他。
时绫忽然绽开一个明媚的笑,轻声道:“师父肯定会救我出来的,况且,说不定,灵……”话未说完,他慌忙捂住自己的嘴。
泽夜自然知道时绫说的是什么。
他喉头一哽,半句话都说不出,从未这般无力。
时绫不是凡人,也不是时常下凡游玩修为深厚的大仙,他只是个没见识的茉莉花精,对世情险恶毫无概念,根本不懂“深宫”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仙尊最厉害,仙尊会来救他,所以他不怕。
时绫轻轻拉住泽夜的手,柔声安慰,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泽夜红了眼,愣愣看着眼前什么都不懂的傻花。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白面太监催促道:“时公子,该走了。”
时绫与泽夜四目相对良久,抱了抱泽夜,随即准备开门离去。
然而泽夜死死抓住他的手不肯松开。
时绫挣不开,只得回到泽夜身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仙尊要快点来救我。”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茉莉的清香。紧接着,一个柔软如花瓣的触感轻轻落在泽夜脸颊,快得像是错觉,却让泽夜整个人僵在原地。
谢墨卿只看师徒二人似乎在窃窃私语,随后时绫便轻易挣开了束缚,推门而出。
泽夜站在原地,脸上残留的温热触感灼烧着他的理智。
门外白面太监尖细的嗓音刺耳地响起:“时公子,请随奴才入宫。”
第115章
坤宁宫的大红宫门静静立着, 门钉规规矩矩排列齐整,金兽安在门上,衔着铜环没声响。檐边挂着铁马, 风吹过来,就晃几下,叮叮作响。
墙高得吓人,一路延展开,砖石压得严严实实, 门前连棵草都没有,地扫得干干净净,石板泛着白光。
殿外的宫女太监早早侯着,全都低着头, 手规规矩矩交叠在腹前,一动不动。等时绫一落轿, 众人便齐齐跪下, 整齐得像练过许多遍, 声音不高却震耳:“见过时公子。”
白面太监似笑非笑地立在时绫身侧, 手腕搭着拂尘, 缓步向前半步,视线落在最前头那个跪着的年轻太监身上。
“小德子。”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字字清楚, 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的太监, “这是皇上钦点的贵人, 你若伺候得不周, 回头皇上怪罪下来,我可替你担不起。”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