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阿奎那,“可是委托别人来,这还是头一遭……”
她咳嗽了两声,慢慢吸着气,轻声说:“年轻人,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阿奎那瞥了眼一旁竖着耳朵听声的酒鬼,说道:“他好得很。确实有些微不足道的小麻烦,可是您放心,他很快会亲自来见您的。”
老妇人露出了宽慰的神色。她拉着阿奎那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她做了五十年孤儿院保育员,海戈是她所见过最天使可爱的小孩之一——要不是阿奎那事先见过他一面,听这位老妇人那充满温情的描述,一定会以为她所说的是一个打着奶嗝、脸蛋泛着两朵红晕、嗓音像蜂蜜一样甜美的小丘比特。
老妇人说着说着,愈发恢复了精神。她让阿奎那把放在她床头的一副合照取下来,殷切地指给他看。这是一张十几年前的福利院合照,站在右侧的是年轻时的斐乐琪夫人,前排是一队形貌种族各异的儿童,其中那个肤色晦暗、面色阴郁的小孩,依稀可以看出海戈的轮廓。
老妇人嗟叹道:“一个人要为自己的相貌遭遇多少不公的对待!不论是最丑陋的,或是最漂亮的——”
她似笑非笑地望了阿奎那一眼,又道:“我应聘保育员的时候也受尽了歧视,好多人一看到我这张脸,便断言我缺乏母性和温柔——可是海戈从来不怕我。他从小就有这种敏锐的直觉。或许也是因为他和我同病相怜——可怜的小鲨鱼!他那么小,就成为了其他保育员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可是先生,并不是所有的绵羊都温驯,并不是所有鲨鱼都嗜血。是的,我们都是动物,无时无刻不在与血脉中的兽性搏斗——但是比起这个,更难撼动的,永远是世人内心的成见。”
没有母亲会相信自己所珍爱的孩子是作奸犯科之徒,哪怕实际上这个“孩子”满手血腥、身负数条人命。
阿奎那决定对海戈的处境闭口不提,只拍着老妇人的手臂聊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老妇人让阿奎那把合照带给海戈,“让他下次亲自来看我 ,”老妇人抱怨道,“我可是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老妇人执意让她的侄子把阿奎那送到了门口。那个男人倚着门抱着酒瓶,贪婪的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奎那,讪笑道:“怎么,那家伙这一次就什么也没送过来吗?”
阿奎那瞥了一眼玄关附近凌乱堆着的空酒瓶子,想起放在自己胸前口袋里的支票。他不认为现在是把它掏出来的好时机。
那个男人显然误解了阿奎那的沉默。他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但是很快又被一种恶毒的兴奋所取代。他挺了挺胸膛,挑衅地看着阿奎那:“你刚刚说你是律师对吧?”
“怎么?”
他呵呵笑道:“那家伙遇到大麻烦了,是不是?”
阿奎那心平气和地说:“‘那家伙’是谁?海戈·夏克?”
他敏锐地注意到对方听到这个名字时微微打了个寒噤。这个酒鬼连海戈的名字都不敢说出口呢。
阿奎那很容易便想到,虽然海戈很少和老妇人见面,但是一定曾经通过某些谆谆善诱的方式,说服了这个欺软怕硬的酒鬼对斐乐琪老妇人略尽赡养之责。
那个男人幸灾乐祸地说:“老姑妈是神志不清了,总是唠唠叨叨以为这些嗜血种会是什么好货色。而我,早就看清了他是个危险分子。他们那一族在他妈的肚子里就开始自相残杀。一只鱼,却长了一双猫眼!你没见过那双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的样子。他迟早会犯下重罪,然后被送上绞刑架——”
阿奎那盯着那张喷溅着酒气的大嘴,彻底打消了把钱全部给面前这个酒鬼的念头。他忽然开口道:“对了,海戈确实让我带了一件东西。”
他迎着对方讶然的视线,慢条斯理地说道:“他委托我和社区医院签订了协议,从现在开始,每个月都会有社工定期上门为斐乐琪夫人补充药物,顺便检查她的健康状况——并以此作为发放生活费的依据。”
男子舔了舔下嘴唇,道:“‘依据’?那是什么意思?”
“一些再简单不过的事:只要能证明老夫人受到了起码的妥善照料即可——假如没有,这笔钱会上缴监管机构,充作向失职的赡养义务人提起诉讼、进行追责的费用。”
他冲着那个目瞪口呆的男人丢下这句警告,懒得和酒鬼多作纠缠,迈步走下了台阶。阿奎那已在心里打定主意,回去马上就为斐乐琪夫人代拟社区监管协议。
他是海戈的全权委托律师,这件事不需要经过他的当事人。
第3章
阿奎那走过萧索黯淡的长街,回到自己停在路边的车里。才离开这么一会儿功夫,车身就被街边顽童用泥灰划出了好几道涂痕。
阿奎那驱散顽童,开车横穿街区,喧闹、拥挤、楼宇低矮的安碧泽街区在车窗外不断后退去。
他在心内回想着方才的一切。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妇人所做的人品担保虽然感人,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哪怕是最慈悲心肠的陪审团,也不可能为之改变他们的成见。
阿奎那对自己说,恭喜你又花了两个小时干了一件毫无意义的蠢事。这下你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看着自己罪有应得的当事人被发配到烈日炎炎的西海岸晒成鱼干了,对不对?
晚上七点半,他回到了自己位于东塘的公寓里。他连晚餐也懒得准备,一边喝着冷咖啡一边记录工作日志,回复来电和邮件。
等他忙完这一切,也不过花费了一个小时。漫漫长夜,他毫无困意,百无聊赖地迈着腿在狭窄的公寓走来走去,检视门框边、台灯罩上、电脑键盘上有无灰尘。他拿着消毒喷剂和抹布,把脸贴在地上使劲儿地擦擦洗洗,不放过任何一点污渍,事实上在昨天他才清洗过这张地毯。
但是与此同时,厨房水池里堆叠着起码一周的锅碗瓢盆没有清洗,逐渐炎热的天气让碗碟上存留的食物残渣隐隐散发出可疑的气味,还有身上持续多日的感冒症状——反复低烧、鼻塞、扁桃体发炎、不期然一阵阵发作的寒战——他统统不去理会,就连倒杯水吃药也懒得做,只专心致志对地上微乎其微的尘埃赶尽杀绝,好像这才是千钧一发的头等大事。
就在这时,赫尔珀的电话又过来了:“嗨,阿奎那,会面进行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我的意思是,这家伙死定了。”
“你看过他的案卷,有发现什么疑点吗?”
“疑点?他只有二十一岁,违法犯罪前科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安碧泽区到处都是这样误入歧途的有为青年。这封案卷和他那张亲切和善的脸一起摆在陪审团面前,用不了十分钟他们就会做出决断。胜率很渺茫——最糟糕的是,这家伙一心一意要赴死。”
他的声音变得冰凉冷漠,“赫尔珀,假如我从这两年的反省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永远要尊重你当事人的意愿。”
“可是阿奎那,每个当事人都不一样——就论海戈·夏克,你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阿奎那“哈”地一声冷笑,“赫尔珀,我的遗传物质嵌合着小型观赏鱼的血统,而他是个鲨鱼混种。三万年前,还流行同类相食的那档口,我会是他的盘中餐;借用哺乳类那套至今还盛行不衰的等级划分法,他是个有着利齿和獠牙、天性就知道掠夺和侵占的Alpha,而我呢,就是那个又娇弱、又饥渴、仰着脖子等人挂上锁链的Omega。”
他难掩厌恶地说:“所以,你说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什么?这话说出来有点种族灭绝的倾向——但是我诚心诚意地希望,这世上所有Alpha都去死。”
赫尔珀叹息般长出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先不论这个。阿奎那,对眼下这个案子,你有自己的预判吗?只考虑你的经验、你的逻辑、乃至你的直觉——从专业的角度,你当真觉得其中没有任何蹊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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