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洗干净双手,又拿冷水沾湿毛巾敷脸。方才挣得潮热通红的脸庞逐渐冷却下去,变成了褪色的苍白。
他走出盥洗室,海戈正把最后一道菜端上餐桌。
阿奎那坐在桌前,被饭菜诱人的香气包围。傍晚瑰丽的夕阳正透过窗,照耀着这座整洁蹭亮的房子,大到整屋才打过蜡的木地板、刚刚洗刷过的外墙,小到永远光亮如新的台面,镜子、淋浴房玻璃、洗手池,连一点尘埃甚至水渍都找不到。再配上一个解下围裙为自己摆盘配餐的贤惠伴侣——多么和谐美好的画面,闪亮得像一页宣传画报,他几乎可以闻见铜版纸上新鲜的油墨味。
阿奎那心中五味陈杂,只是低下头用餐。
相较于阿奎那的寡言,海戈少有地成为了那个会主动开腔的人:“为工作发愁是世界上最蠢的事。”他拉开椅子,坐到餐桌对面,“拼命工作是奴隶的道德。”
阿奎那唇角极轻浅地翘了一下。海戈望着那个若有似无的笑容,也不由微微笑道:“怎么,我突飞猛进的文化水平惊讶到你了?”
阿奎那一边伸手去够汤勺,左手对他比出大拇指。
海戈拿过汤勺和碗为他舀汤。他脸上的笑意和平常一样淡得可以忽略不计,可那确实是一种正确执行了指令后被奖励了一块小饼干的自得表情:“毕竟我有在认真上学。”
阿奎那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慢慢抿平了唇角。
海戈把盛好的汤碗放在他面前,认真地说:“我说真的,你应该休个假。你的工作一定很消耗心力。”
阿奎那凝视着他,“你一般是怎么调节心情的?”他忽然开口。
“我?”
“你们。”
“不都是那些,通宵喝酒,赌牌……”
海戈一面说着,脑中旧时的记忆画面纷至沓来:倾倒的酒,乱唾的痰,嘈杂艳俗的音乐,许多人交叠发酵着的呼吸的浊臭,到最后四周汗湿耸动的肉体——他打开门,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间制冷系统报废的猪肉仓库。
并不是多么遥远的画面,回忆起来却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厌恶感和窘迫感。海戈若无其事地说:“反正都是些无聊的事。”
阿奎那抬眼迅速掠了他一眼。那的眼神,让他觉得他也同样看到了自己脑内的画面。
海戈低声说:“那都是粗俗的下层人的消遣方式。对你一点也不适用。”
“你觉得我适用什么?”
“海水浴。跨国旅行。换个环境。去外面走一走。”
阿奎那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把餐盘往前一推:“我吃饱了。”
满桌丰盛的饭菜几乎没有怎么动用。假如换一个善于情感勒索的人,在厨房费心劳力几个小时而出的成果被这样辜负,说不定会因此大发雷霆。但是海戈只是忧虑地瞥了他一眼,默默接过了阿奎那的餐盘。
阿奎那看着那沉默柔顺的姿态,冷不防开了口:
“我讨厌外出旅游。”
仿佛故意要任性使气一样,他面无表情连珠带炮地说:“要赶班次,提着越来越重的行李,走到脚上起水泡。车厢里空气混浊,轮船晃得我头晕恶心。我讨厌干燥,我讨厌潮湿,讨厌阳光直射、蚊虫叮咬、皮肤过敏,肠胃发炎。我不能适应变化环境。换张床我可能整夜都睡不好。我讨厌变动,讨厌不可预测、无着无落、含糊不清。”
“我就是这么娇气。”阿奎那冷冷地说。
“我喜欢稳定舒适的环境。我一辈子都在找一个能让我发自内心觉得安全的地方。一旦找到,我就想一心一意呆在那里。”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舌尖品尝咖啡苦涩的回甘:“……永远也不要离开。”
海戈有点诧异地望着他,挑了挑眉,道:
“如果你不想出去,那就别出去。这都随你。”
顿了一顿,他又说:“不过,如果你偶尔想要走走,可以带上我。我能扛行李,能给你做饭做卫生,如果你走不动我还能背你。”
阿奎那怔愣地看着他离开座位,走到了自己跟前。
海戈伸出手臂稳稳托着他的腿,轻而易举地把他抱了起来,又很轻巧地把人放回了座位上。
“你很轻。”他笑着说,“对我来说。”
他蹲在阿奎那身前,仰头望着他,轻声说,“你想去哪里,我都能陪你。”
海戈现在好像越来越善于这样认真地看着他,眼尾圆钝,嘴唇饱满,皮肤紧实,让人意识到他其实真的很年轻——像小孩子,是那种哪怕犯了错也不会让人忍心苛责的小孩。
海戈望着阿奎那闪动着怜惜的目光,忍不住倾身过去亲他。阿奎那任由他越来越灼烫的呼吸从唇舌蔓延到颈项,却感到对方正解开他衬衣扣子的手停顿住了。
海戈枕着他的肩膀,垂眼看着他胸口处一大片淤青红痕,甚至还有渗着血的牙印。
他歉仄又苦恼地重重叹了口气,闭上眼晴,把头埋进阿奎那的肩窝里。
“今晚……不要了吧。”他哑声说,一边用力在阿奎那的身上蹭了几下。
阿奎那轻声说:“那你怎么办?”
海戈一怔,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的信潮,“不用管我。我有办法。”
“有办法”,那是什么办法?阿奎那在心底默默咀嚼这句话。他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个部分,一半沉溺在呼吸相闻触手可及的温存里,一半却挣扎在如影随形无法摆脱的怀疑和怨恨之中。
他轻声说:“如果你有去找别人……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还有,记得做好安全措施,药箱抽屉里有安全套。”
海戈正闭眼嗅着阿奎那身上的气味,努力安抚着方才的兴起,隐隐约约听到他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睁开眼,怔愣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
阿奎那望着他的表情。他怎么可以这样不露声色,没有泄漏半点心虚和慌张?有一瞬间,阿奎那真想什么也不顾地冲他质问——但这时,旁边燃气灶上的蒸锅发出了煮沸的声响。海戈站起身来,走过去关火,把里面伴着蜂蜜熬煮的药膏沥出来。
他把药膏用冷水降到体温,又让阿奎那张开嘴,把那些温凉的药膏用木勺均匀地涂抹到咽喉里发炎红肿的地方。他的神情专注,动作温柔又细致。阿奎那心底好容易爆裂炸起的怒火,又像抽去灯芯的烛火一样,一点点被浇灭了。
“让药膏黏着在发炎的地方,时间越久越好。至少两个小时之内不要说话了。”
海戈说着,站起身来,蹙着眉头仔细端详着阿奎那苍白瘦削的脸颊。
“很辛苦吧?”他忽然说,用温热的手掌轻轻抚了抚他的脸。他的动作很小心,像是害怕自己粗糙的掌心会刮疼他似的。
阿奎那望着他眼里的担忧,本已经湿漉漉的眼睛终于盛不住,坠下一滴泪来。
海戈被吓了一跳,迟疑地望着他。
“疼得这么厉害吗?”他问。
阿奎那忍下眼泪,摇了摇头。
……不要说话。
阿奎那说:“小孩子才使气任性。成年人只会权衡利弊。”
他的当事人坐在桌对面,攥着一只小巧的手包。昂贵华丽的钟型帽下,是一张妆容精致却魂不守舍的脸。
阿奎那淡淡地说:“阿丽娅塔,你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来源,只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和一张大学肄业证明。你觉得你离开你丈夫之后能过得比现在更好吗?”
她木然地说,“她们都劝我和菲尔德离婚。”
“人人都喜欢快意恩仇的故事。但是看客们来了又去,你还得过自己的生活。还是你觉得你的女友们能代替你丈夫赡养你和孩子?”
阿丽娅塔若有似无地轻笑了一下。“我明白。”她用力阖了一下眼睛,轻细的皱纹在她的眼脸和眼角像涟漪一样泛起,她痛苦地说:
“阿奎那。我明白。读大学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样子。他对女孩们的殷勤和追捧总是来者不拒。我一直幻想着结婚成家之后他会改变。但是一个人的本性是不可能改变的——哪怕用誓言和戒指束缚起来,但是天长日久的磨损,总会让先前的本性露出马脚,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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