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身懒散地斜倚着,伸手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沓绿油油的钞票,随手撒在桌面上。这个动作让海戈才注意到他下身穿着的不是平日里挺括合身的西裤,而是一条象牙白色的紧身丝绒微喇长裤,裤子侧边熨缝着柔软的金色缎带,正是那种油头粉面的情场浪子去酒吧猎艳时最钟爱的款式。衬衫下摆被收进紧窄的腰身里,愈发显得宽肩窄腰,身段风流;紧身微弹的布料紧紧包裹住臀部,把那原本就挺翘圆润的曲线勾勒得简直有些露骨了。
其他人显然早就注意到了这点。阿奎那身旁那个穿着考究西服套装的男人正色眯眯地看着他,一副撞了大运的神情,像是偶然在跳蚤市场闲逛,正遇见选美皇后在贱卖她的胸衣。
“我来和您赌一局怎么样?”那个男人柔声说,嗓音是那种矫揉造作的气泡音,显然自信地认为自己这身体面的衣着、这把迷人的嗓音,在这种档次的酒吧绝对无往不利。
“这次不赌钱,”他一手撑着阿奎那的椅背,装腔作势地说,“和您这样的人材计较金钱,那可不太俗气了吗?”
阿奎那好像没读懂这股自以为是情圣的油腻感是多么令人作呕,反倒兴致盎然地朝他笑道:“那你要赌些什么?”
西装男人故作潇洒往牌桌边沿倚靠着,柔情蜜意地对阿奎那说:“我们赌一个今晚的机会——”
他深情款款地看着他,“我赢了,你跟我走;你赢了,我跟你走。”
海戈被高度酒洗炼过的胃里猛地涌起一阵恶心。他绷着脸站起身来,一个跨步挤进了对方和阿奎那之间。那个罗密欧被撞得踉跄了两步,差点跌坐在地上。他恼火地抬起头狠狠瞪了海戈一眼——待看清对方冰冷不屑的眼神和彼此的体格差距之后,又极其识时务地别开了眼睛,自己拍着身上的尘土,讪讪站了起来。
海戈贴在阿奎那身畔,双手扶着桌面伏低上身,尽可能地靠近他,低声道:“你这是特地过来做慈善了?”
阿奎那的眼里好像根本没他这个人,只是用一双优雅修长的手,好整以暇地清点熨平桌面上凌乱的钞票,那姿态简直像是女明星正在给自己漂亮的手上指甲油:“可笑。你凭什么确定我一定会输呢?”
“骰子不是这么玩的,还是你把脑子和眼镜一起忘在家里了?”
“我喜欢怎么玩就怎么玩。我愿赌服输,用不着别人自以为是地横插一杠。”
阿奎那说着,把熨平整的一叠钞票甩在桌面上,吆喝着再来个人陪他下注:“怎么?唾手可得的钞票,就没人想要吗?”
看客们当然也看出了这场戏真正的主角是谁。彼此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着,却顾忌着对方身旁面色不善的海戈,无人往前迈上一步。阿奎那冷笑着把手表和钞票都拢在一处,往外一推,讥讽道:“在场就没有一个硬骨头吗?”
海戈冷冷道:“这儿没人付得起你的赌注。”他忍着怒气,附身贴着他的耳畔,沉声说:“你要怎么才肯下牌桌?”
他的呼吸随着话语声喷吐在他耳际。阿奎那转过头去,狠狠地盯着这张脸。上次这样咫尺相望是在什么时候?距离这么近,海戈的身形又挡住了顶灯,阿奎那的蓝眼睛在背光下几乎变成深深的阴影,像是熔岩浆一般缓缓却炽热地涌动着。他望着海戈,鼻翼轻轻翕动,分辨着海戈身上的气息。酒吧里全是劣质烟草、酒精和汗臭的气味,混合成一股浑浊的热浪。他满心焦躁,却什么也闻不到。
他阴郁地说:“你和他睡了没有?”
“什么?”
“那头癞皮蛇——这几天你和他睡了没有?”
“如果你指的是斯纳克——没有。”
“其他人呢?”
“……你有完没完?”
“回答我!”阿奎那怨恨地看着他,说:“你的答案会决定我的答案。”
海戈轻轻吸了口气,“没有。一个也没有。”他说,“你可以下来了吗?”
阿奎那靠在椅背上,唇上挟着的烟几乎燃尽了,他却一动不动,神色复杂阴沉地看着他。半晌,他终于一语不发地站了起来。海戈暗自松了一口气,从桌面上抓起那架手表,一把塞回阿奎那怀里。他们一声不吭,一前一后地往酒吧门外走。
赌客们面面相觑,纷纷七嘴八舌地高声问桌面上剩下的钞票怎么办。阿奎那头也不回,冷冷应道:
“你们留着吧!”
说罢,两人走出了酒吧,把赌桌前一拥而上、闹哄哄争夺围抢钞票的赌客们尽数抛在了身后。
第40章
拐出酒吧后门往前走,是一条脏兮兮的破旧巷子。起翘开裂的煤渣地面上,流淌着一道道脏污的水痕。路边昏黄的灯光无力地闪烁着,像是醉汉浮肿虚弱的眼神。空气中隐隐有酒精、叶子、粪尿和呕吐物的味道。小巷两面低矮的砖墙,墙皮脱落,像是一块又一块的花柳疮,满布着香烟广告、五颜六色的淫秽涂鸦、还有许多烟火灼烧以及人或动物随地排泄的痕迹。墙面上裸露出交错的水管,像一张脏乱的蛛网,因为年久失修、阻塞不通,发出吭哧吭哧的喘鸣声,像是一个四十年烟龄的老烟枪在咯痰。
四周萦绕不去的隐隐浊臭让阿奎那微微皱起了鼻子。如果领路的人不是海戈,阿奎那真会怀疑这是要把自己丢进某个邪恶的焚化炉里。这段时间,他反反复复来过这一带,但他却不曾深入这个街区的腹心,更不曾见识到这种直观的脏乱与污秽。他不禁怀疑这是海戈有意为之。
这时,身前的海戈突然站定了脚,提起一脚踹在水管上,把身后的阿奎那吓了一跳。水管被这粗暴的一脚踹得心悦诚服,猝不及防轰然响起通畅下水的轰鸣声,好像一架飞机在头顶驶过。
海戈转过身。光线黯淡,又背着光,他的脸像是风沙侵蚀过的狮身人面像,居高临下、面目模糊,抛出冷冰冰的一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和先前酒吧里吵闹浑浊的空气相比,此刻显得分外安静冷清。阿奎那环视四周。路边凌乱堆放着一叠装酒的木箱。他走过去,伸手掸了掸木箱上的灰尘,毫不顾忌弄脏那一身时髦的浅色裤子,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
“我喜欢你给咱们选的约会地点。”他从口袋里取出烟和火,低下头点烟,吊儿郎当地应了一句。
海戈抿了抿唇,压下心间那股隐隐的焦躁,沉声说:“你忘了你上一次你孤身一人跑到混居区时发生了什么吗?可不会每次都有人天降奇兵来拯救你的贞操。”
阿奎那竟然没有发火,反倒悠悠吐出一口烟雾,道:“你在乎那种事吗,海戈?”
海戈冷冷地说:“我讨厌见人犯蠢。”
“我是个独立的成年人,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喜欢的话,还可以去白宫和好莱坞。”
“看出来了。你这身打扮是刚从马戏团出来吗?”
阿奎那怡然自得地一笑,两只长腿优雅随意地交叠着,用手慢条斯理地梳理大腿侧面金色的流苏:“难道不漂亮吗?酒吧里的好伙计们可是爱得要死呢。”
海戈闭紧了嘴。他真是犯傻,和一个以卖弄口舌为职业的家伙斗嘴。
“废话就到此为止吧。”他往阿奎那低垂的脸上很快地扫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阿奎那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嘴唇的颜色也比记忆中苍白。他微微皱起眉头,道:“这些天——你过得不好吗?”
天知道阿奎那等了这句话等了有多久。但他却没想到,海戈当真问出这句话的那种口气,非但没有他想象中的温柔疼惜之情,反而是那么轻率和随便,就像是拿巴掌“砰砰”拍着一只故障了的烤箱,问它“嘿,你怎么忽然不转了?”
阿奎那既恼火又委屈,阴阳怪气地应道:“好,我好极了,白天装疯卖傻,晚上孤枕难眠。公寓里又黑又冷,我翻来覆去、没睡过一天整觉,每天的娱乐活动就是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上吐下泻——你说我好不好?”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