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笑,说说您刚才提到的《公共卫生条例》。”阿奎那整理好了材料表格,一面旋开钢笔笔帽,一面笑吟吟地说,“我可有发言权了,因为我就是那个在修订提案上联合签字的傻瓜之一——哦,对了,我本人还是事务所定点社区服务的律师。”
办事员擦拭汗水的动作凝固了,汗水以更澎湃的态势从他的脸上渗了出来。
阿奎那低下头在表格上书写,一面慢条斯理娓娓而道:
“贫困人口的免费体检只是安排了一些最基础的项目。至于抑制剂发放和性病防治帮助——或许你也知道,前两年国会议员输血感染HIV的案例?梅毒螺旋体可不会分辨宿主是贫民还是贵族。而且,能接受定期输血治疗的,往往正是一些有医疗保险的‘体面人’。”
万宝龙钢笔笔尖在“社会关系评估”栏微微悬停了一下,又刷刷往下,“很多疾病都需要定期输血治疗:白血病、地中海贫血、慢性肾病之类的。说到这个,”
阿奎那抬起头,一脸关切地端详着办事员浮肿而褐黄的脸:“不知道您平时是否有虚弱无力、皮肤瘙痒、夜尿增多,”他举起手不着痕迹地在鼻侧轻轻掩了掩,“以及消化不良之类的症状?”
办事员一愣,骇然道:“您——您怎么知道?”
阿奎那轻轻摇了一下头,体面而不失同情地微笑道:“建议您有机会可以着重检查一下肾脏。”
办事员愣住了,捏了捏自己松软的颊侧,又小幅度地曲起手掌在嘴边呵气嗅闻,费劲地思考着,又是窘迫尴尬又是坐立难安,直到阿奎那请他补几个漏盖的骑缝章,他才如获大赦地起身走了。
两人看着办事员匆匆挪移远去的臃肿背影,阿奎那笑道:“脑子不太好的小角色而已,为什么吓他?”
“没有吓他,只是我的低等口音不受控制,”海戈轻轻哼了一声,“我只会这么粗鄙地讲话嘛。”
阿奎那哈哈笑了两声,把手边填写好的材料表格递给他。
“这是你的社区服务申请材料,核对无误之后在我划圈的地方签字,再把承诺条款抄在最下面——看好了再抄,不能涂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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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戈一愣,“那是什么?”
“是‘海戈·夏克更生计划’的一部分。”
“这个计划不会恰巧和我有关吧?”
“你应该算是这场戏的主演。很轻松的,其他都由我来谋划,你只要在固定场景上露个脸签个字就行。”
海戈沉默不语,注视虚空,像是听到主人说“今天要出门打疫苗”后开始装傻充愣的家养犬。
阿奎那敛容正色,眯起眼睛说:“你说过会帮我忙的,对吧?”
“我以为你是要我干点体力活之类的。”
“这对你也是一种体力活,”阿奎那把钢笔递给他,“快点写。”
海戈无声叹了口气,接过了笔。
阿奎那托着下巴,手肘支在大腿上,贴过去低下头看着海戈写字。
他果然把笔尖拿反了。那只挥起榔头、锅铲、螺丝刀都如鱼得水的大手,捏着那只昂贵精致的万宝龙钢笔,像是捏着一条滑溜溜的活鱼,别扭、生硬,甚至有点滑稽。
海戈神情严肃,眉头微皱,姿势很不自然。签名还好,到誊抄那一大段复杂又拗口的书面语,不得不相当慎重,努力得像是在把一只骆驼穿过一枚绣花针的针眼。因为惟恐写错,完全是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对照着抄,字迹时而过大,时而过小。在抄到字母“o”时,没能一笔把圆圈画满,犹豫了一下,再在上面补了一小笔。
阿奎那终于忍不住,发出极轻细的一声笑。
“……”海戈撂下笔,抱起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哎呀,是不是有点不高兴了?”
阿奎那忍住笑,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仿佛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嗯嗯,我能理解。人在面对自己不擅长的事情,难免会恼羞成怒。换个角度想,要是让我抱着橄榄球冲过 11 个彪形大汉组成的防线,我的脾气一定会更暴躁——”
他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膝盖,赞不绝口地说:“这么一看,海戈,你性格真好,情绪控制得很到位呢!”
海戈扶着额头,半点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正说着,方才那位办事员拿着更正的几页纸去而复返。他显然颇为顾忌旁边面色不善的海戈,犹犹豫豫地站在阿奎那旁边,像是想要说什么。
阿奎那道了声谢,正要接过材料,忽然听对方说:“兰波先生,不知您是否与贝尔法官相识?”
阿奎那一怔,“您说的是,前不久刚从州立法官职位上退休的C.E.贝尔女士?”
“不错,贝尔法官应州司法部之邀前来指导工作。她偶然听我说起兰波先生正巧在这里,便表示,倘若您有空闲,她非常希望能与您见上一面。”
C.E.贝尔是羽族的鹗科混种。羽族并不像大部分兽族,有着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传统。但是放眼全国司法领域,像贝尔法官这样学识精深、德高望重的女性,也颇为罕见。她在法院系统期间主导推动了多项关于性别平等与社会公正的议案,其公正无私的裁决赢得社会各界的广泛赞誉。阿奎那当然也听闻过她的名声,但由于嵌合物种及政治倾向上的隔阂,一直没有机会能和她见上一面。
不过,站在她的角度,一个年高德劭的法官,无缘无故对阿奎那这样的年轻律师发出会面邀请,确实有点让人捉摸不透。
但料想总不至于是要将他摆上餐桌。阿奎那略一思忖,点头答应,一边站起身来,下意识望了望身旁安静凝视着自己的海戈。
明明是在旁人眼里凶神恶煞、不发难惹事就谢天谢地的强悍份子,却对他露出这种不声不响、紧紧跟随的眼神。阿奎那不知为何有了一种不得不暂时把宠物拴在门前的心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去去就来。”
他说,伸手在海戈后颈安抚性地轻拂了一下,俯下身子,附耳低声道:
“乖乖听话,回来带糖给你吃。”
第46章
老法官一头干练雪白的短发,有着猛禽嵌合种特有的锐利眼神,动作简练、干脆。面对阿奎那温文尔雅、谦恭审慎的寒暄,她头也不抬,只是点了点头。
“请随意,这纯粹是私人会面。”她带着让人不容拒绝的强势,开口就说,“波本还是金酒?”她从抽屉里翻出两只雕花玻璃酒瓶,没等回答就拧开瓶塞,一面说:“别选果味马提尼,那是给华尔街蠢驴饭后消食用的。”
她抬起眼来,一眼看出了阿奎那面上微不可察的犹豫之色,微微一笑:“嗯,不喜欢酒的年轻小伙子,真少见——清教徒?”
上位者这点恰到好处的调侃,反倒打破了初见的拘谨和距离感。阿奎那哑然失笑,索性安然坐下。“什么酒我都可以,”他说,一手松了松领结,注视着老法官手腕翻转,琥珀色液体在柯林杯里涨潮,微微笑道:“话说回来,我还以为在禁酒令法案上投票最多的就是您这样的女性。”
“出乎你的意料吗?要知道,什么样的女性都有。”
她飒然而笑,将调制好的酒杯干脆利落地往桃花心木桌面一磕,声响和法槌一样清脆,“我听说东方人有在饭桌上谈正事的风俗,很可惜我们这儿没有这种氛围,甚至成为了战后第一个禁酒的国家。喝一点吧,接下来我说的话,在初次见面的场合恐怕有点不太合时宜,但是如果有足够的酒精,就能消解这点冒昧。”
“能和您这样的人物谈论一些‘冒昧’的话题,何尝不是我的荣幸?”
阿奎那举起酒杯致意,仰面一饮而尽。老法官粲然一笑,又为他斟满。
“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在格里高利将军遗孀举办的派对上,她对你赞不绝口。不过我不喜欢那家伙,连带着对她推荐的人物也不太感冒。格里高利夫人在社交场合和政界同样声名卓著,年近七十,攀慕虚荣之心仍然高得异乎寻常。你认为是因为什么,她对你如此青眼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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