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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138)

作者:脉脉 时间:2021-04-16 07:05:23 标签:江湖武林 宫廷

  “那就不该去。惟有三郎不去,旁人以三郎马首是瞻,这风俗或有断绝的一天。”
  萧曜尚未说话,程勉抢先问:“景彦,我几次询问过刘别驾引渠的事。他都说不可为。我知道这事耗费巨大,不是一日之功,但是其中还有没有别的缘故?”
  裴翊反问:“五郎为何这样问?”
  程勉看了一眼将目光驻留在自己身上的萧曜,才说:“我来易海之前,曾想趁正和和长阳农闲,疏浚黑河的河道。”
  “刘别驾没有应允么?”
  “别驾应允了。但是——征不到足够的劳力。”程勉面露惭愧和困惑之色。
  裴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之色:“五郎去过黑河么?”
  程勉点头:“不止一次。”
  “几月去的?”
  “六七月去过。来之前,也去过两次。”
  “明年四月,春暖花开,不妨再去一次。”
  “为什么?四月有什么不同么?”
  “五郎一心治水,去了这么多次天马山,没见过黑河边的流民么?”
  “天马山中产玉,我是知道的。”
  “山中的玉石,要靠山洪才会到黑河中。”裴翊摇摇头,“天马山十月后封山,黑河枯竭,次年的三四月,是黑河的春汛,也是连州真正的玉汛。这是两县许多人真正的生计所在。你有心疏浚河道,修渠引水,但是连州土地贫瘠,即便有水,种下的粮食也难以负担税赋,还不如在河中淘玉,换来一年的生计。”
  “……”程勉满脸难以置信,“闻所未闻……连子语也……”
  “子语少年丧父,母亲就吃过这样的苦。如果他从未告诉你,想必不是从中获利,是不忍断了许多人的生路。但如若你问他,他会据实相告。”
  程勉还能说话,萧曜听到这里,早已是心灰意冷,满心觉得自己在连州的这一年,好像全是白过的,不仅全无派上一点用场,连许多原本以为知道的事,现在发现根本并非如此。他久久无法开口,脸色更不好看,再一次看向裴翊,疑惑地问:“既然皆不可为,我又是为何来连州呢?”
  裴翊平静地回答:“连州不是三郎久居之地。天下胜过连州的地方甚多,可不如连州的,也不少见。待三郎离开连州、再想起连州时,或许就知道什么是不可忍,又该如何应对了。”
  萧曜更迟疑了:“我不知道何时才离开连州。”
  裴翊举杯:“三郎无需心急沮丧。只要三郎愿意,三年五载间,以连州为家,也无不可。”
  他动作稍大,将阿彤又吵醒了。阿彤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到了么?”
  “还未……”
  话音未落,连绵不绝的钟鼓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重——随着阿彤的一声询问,元日真的到了。
  很快地,元双和冯童推门而入,对着萧曜就拜:“愿郎君千秋万岁,福泽绵长。”
  庭燎带来的香气将街头的爆竹声和笑语声也吹了进来。看着元双的笑容,无论是萧曜还是程勉,都暂时打点起精神,将一切的疑惑、未解和失落都留在了刚刚过去的一年了,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地进入到正日的狂欢中。
  次第饮完屠苏酒后,第一个喝完的阿彤一下子红了脸昏了头,跌跌撞撞也不要阿爷了,硬是蹭到元双怀里,格格笑个不停。刚喝下一大口酒的元双笑着问:“阿彤新年许了什么心愿?”
  阿彤抱住她的脖子,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大声回答:“……要、要年年见到三郎!”
  几乎所有人也都被他这个回答逗笑了。元双继续逗他:“为什么要年年见到三郎?”
  阿彤转去找满脸愕然的萧曜,指着他理直气壮地答:“三郎好看!我喜欢三郎!”
  元双笑得直不起腰,冯童怕孩子摔了,赶快从她怀里接过阿彤。元双喂他一块饴糖,又在他襟前别上一个小小的金狮子,踮脚道:“阿彤也好看,我也喜欢阿彤。”
  阿彤被她亲得发痒,扭扭捏捏非要她抱,裴翊来接也不肯,只好由他和元双腻在一起。这突如其来的热闹让萧曜没来由地心头发热,
  他又匆匆去找程勉的身影,只见他正被其他人围着,互相恭贺元日的到来,略有点手足无措的神情让萧曜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忙乱无序的吉利话说了一通、乱糟糟又乐腾腾的,萧曜觉得口渴,又找了酒喝,喝完凑去找似乎也有了个空的程勉,趁无人注意他们,萧曜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问:“你新年许了什么愿?”
  “我没许。”程勉看萧曜一眼。他被劝了很多酒,罕见地有了醉态,神情终于放松下来,眼角眉梢仿佛在发光。
  萧曜觉得一定是屠苏酒接着椒柏酒,又吃了许多糖,混在一起全乱了套,才会让他这样从心间一直热到喉头,也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和眼睛,甚至管不住自己的手。
  他拉着程勉的袖子,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执意把他拉到角落里的一张几案旁坐下,然后又盯了他好一阵子,没头没脑地问:“阿彤说得有没有道理?”
  程勉一怔,皱起眉来:“……阿彤怎么了?”
  见他转头去找阿彤,萧曜悔不当初,赶快扔开酒盏,伏在案上,忍着越来越快的心跳,指望能装醉蒙混过去。
  满室欢声笑语,他却装得太认真,既满足又忐忑,一直不敢再抬头,胡思乱想之中,最后浮在脑海中的,是裴翊留在去年的最后那句话——即便是只有三年五载,甚至更短,也许是可以以连州为家的。
  ……
  以往自元日至元宵,萧曜总有机会出宫去探望外祖母和舅父,见识过元月中的各种人情往来。只是在京中时,他是舅父家的贵客,那时的萧曜从没有想过,人生中第一次做主人,会是在离京城这样遥远的地方。
  费诩之后,陆续还有两三人赶到易海,其余人皆失散了下落。唯一略值得宽慰的消息是费诩恢复得很快,就是冻伤的手脚需要人照顾也需要时间痊愈,为了让他安心休养,冯童特意给费诩整理出了一个僻静的院落,还花重金在年节中雇佣了仆役照料起居。可费诩稍一恢复元气,就再躺不住,宁可一瘸一拐拄着个拐杖,也要找程勉叙旧,或出门去见裴翊和易海城中的其他故友,要不是爬不上马,恐怕盟夏关也敢去闯一趟。
  萧曜和费诩本无私交,容留他固然首先是他因公事负伤,其次则是念在他与程勉的私交尚可,何况自己与程勉能同在易海,也有此人无心之下的助力。可没想到的是,他一来,程勉反而更难找了——至少是更难找到独处的程勉了。
  萧曜心知程勉即便不是有心要躲开,至少也是有意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拉开一些距离,甚至于到了拿费诩打幌子的地步。对此局面萧曜一律装作不知,无论与他们一道去裴翊家中,又或是邀请裴翊来作客,都一派若无其事,甚至说得上心平气和。
  萧曜渐渐发现,程勉在与裴翊他们相处时,不仅更善谈,神态也自如得多,与二人独处时的情形大不相同。看得多了,萧曜有时觉得要是能让程勉多笑一笑,多说两句话,哪怕不能与程勉独处,也是值得忍耐的。
  除了裴翊、韩平这些县衙中的相识,军府中结识的朋友也惦记人在异乡的萧曜,专程过来走动。初七那天白校尉伙同一群人来贺岁,喝多酒之后一时不查,将那天带着萧曜去薛十七娘处的事情说破了。
  白校尉埋怨完萧曜当众驳薛十七娘的面子,又学了一通他离开后薛十七娘哭得梨花带雨的神情,也不忘追问了萧曜那天晚上去了哪里:“……几次问三郎都肯不说,可见是真有相好。其实不去十七娘那里也无妨,只要成事,辜负了这个美貌小娘子,还是得到别的美人的殷勤款待,横竖是一样的。”
  元双不在场,可冯童那竭力隐忍又难以控制的责备目光却难忽视。萧曜一边要硬着头皮装没看见,一边又要努力不给冯童看出蹊跷,只能忍住脸红一个劲地腾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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