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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220)

作者:脉脉 时间:2021-04-16 07:05:23 标签:江湖武林 宫廷

  程勉的回应总是慢一拍:“好。”
  船桨刚动,离岸尚无一箭地,程勉用力抓住了瞿元嘉的胳膊,面色简直是铁青色的:“……我要下船。”
  瞿元嘉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反应,可后悔已然迟了,上岸后想雇一辆车回去,程勉无论如何不肯,坚持翻上马,摇摇晃晃、一言不发地回到了程府。
  程勉的异状很快也被忍冬察觉,从程勉这里问不出来,她又去问瞿元嘉,可程勉又打断了她,说自己口渴,想喝茶。
  于是忍冬又急忙给他煮茶,瞿元嘉问:“你头痛不痛?我让人找大夫去。”
  程勉勉强一笑:“头不痛。恶心。多半章中丞屋子里的味道……我不要大夫。”
  瞿元嘉一面答应安抚,一面给忍冬递眼色。后者会意后,不动声色地煮好茶,借口去给他们拿点心,抽身去唤人找大夫来以备不时之需。她的离席没有引来程勉的怀疑,自从自章嘉贞那里出来,他的神色就迟迟的,仿佛如惊弓之鸟,又在瞿元嘉每一次投过目光时竭力掩饰,不让他为自己担心。
  瞿元嘉也有意安抚他,亲自将茶递给他,还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我问过大夫了,章子欣都是外伤,他年纪轻,好好休养,就能逐渐痊……”
  像是被烫伤了,程勉刚刚喝下去的茶,全吐了出来。
  吐完这一口热茶,程勉很抱歉地抬起眼,刚说了一句“啊呀……”,脸色蓦地一变,慌张想捂住口鼻,可已经太迟了。
  他吐得天翻地覆,前来照顾的瞿元嘉也被吐了一身。这时瞿元嘉才发现程勉内衫全被浑身的冷汗打湿了,这从未有过的发作让瞿元嘉终于害怕起来,扬声喊来下人,只问大夫几时能到。
  当天夜里程勉开始发烧,灌药就吐,又好像是惹发了谵妄,抱着脑袋大喊大哭。忍冬吓得直流泪,哀求瞿元嘉禀报大内。瞿元嘉看着昏沉的程勉,握住他与炭火无异的手,半晌后说:“太医已经来了,还需要禀报么?”
  忍冬的额头都磕出了血痕:“瞿大人……大人,此事隐瞒不得啊!”
  瞿元嘉还是不放手:“我几时隐瞒过?”
  “大人……”
  他倦怠之极,伏下身,贴着失去了知觉的程勉的脸颊,轻声说:“……五更后坊门开启,就去吧。”
  接到程勉病情没有好转的消息后,宫中遣来了更多的太医,会诊后开出的方剂让程勉退了烧,却治不好他见光流泪、饮食即吐的怪症。到了第四天,不说是程勉,始终没有离开病榻旁的瞿元嘉也瘦了一大圈,程勉平日里温和随意,病了却变了一个人,固执到了令观者惊心的地步,只要醒着,就要吃东西,吃了吐吐了再吃,像是心头燃着一把火,非要将这怪症压下来不可。
  他执拧起来旁人也奈何不得,瞿元嘉知道劝也无用,索性不劝,就如他刚回来时一般,一言不发地贴身照顾他,只有在程勉实在撑不住睡着了的时候,才跟着合眼休息片刻。
  这日子过得不分昼夜,公务早已抛下,安王府也不回,还瞒着娄氏程勉发病的消息,有时瞿元嘉也做梦,很快就醒,醒来见程勉就在一旁,心就落了回去。
  有一次,他又梦到了小时候,还是在崇安寺,也许又不是,总归那时两人还小,京城对他们来说,尚是一个陌生的、巨大的、冷漠的庞然大物。他得了个橘子,不舍得吃,就去找程勉,要和他一起分。
  程勉坐在檐下,明明是冬天,他好像一点也不冷,还赤着脚,晃啊晃,问:“你哪里来的橘子?”
  瞿元嘉一愣,笑了:“哎呀,是你送我的。”
  “是我送你的。你为什么不吃?”
  “想找你一同吃。”
  “橘子甜不甜?”
  瞿元嘉赶快把橘子剥了,递到他眼前:“你尝一尝。一定是甜的。”
  程勉笑起来,将一瓣塞到瞿元嘉的嘴里:“嗯。甜的。你快吃吧。不要找我了。”
  沁着清凉的甜意在唇齿间弥漫开,瞿元嘉忍不住眉开眼笑,可吃着吃着,那甘甜的气味变了,像是有一捧泪水,滴在了他的手心。
  瞿元嘉大为诧异,再抬头,他们都不是少年人了,程勉微凉的脸颊就好像初冬的新雪,贴在他的手心。
  他一睁眼,自己正睡在程勉的榻上,可身旁哪里还有人?
  瞿元嘉又惊又怒,起身来到外间,惊醒了角落里打盹的忍冬。他急问:“五郎呢?”
  忍冬却面有喜色:“五郎转危为安了。一个时辰前醒来,说要在院子里走走。”
  “谁跟着他?”
  “他不要人跟。就说走一走,散散病气,回来便沐浴更衣。还要奴婢们不要叫醒大人。”
  瞿元嘉简直起了杀心:“他人呢!”
  忍冬如遭雷击,面色大变:“……奴婢、奴婢这就去找。”
  瞿元嘉已经快他一步出了门,直奔大门,一问,果然是出去了。
  程勉留下的信息是去安王府。据说他走时谈吐神态自若,也不准旁人跟随。瞿元嘉追去安王府后,不出意外地,程勉没有来过。
  他又去了山亭,去崇安寺,也去南池,去每个两个人同到过的地方,甚至去了早已易主的陆氏旧宅,始终一无所获。他在山亭等了程勉一夜,次日一早回到程府,依然没有任何程勉的音讯,瞿元嘉茫茫然出门,驻马在朱雀大街旁,看着熙熙攘攘、神色各异的人群,瞿元嘉陡然间想到,正是阿眠找到了自己,自己才得到了他。
  在毫无头绪的寻找中,瞿元嘉发觉常青将自己带到了城门,丽景门的牌匾遥遥可见,巍峨的皇城与他沉默对峙。短暂地合起早已干涩不堪的双目,瞿元嘉定下神,轻轻催动马匹,迎向铁壁似的宫墙。
  金吾卫听说他是安王家人,要找冯童,便为他找来了內侍。来见他的內侍曾经随冯童到过程府和安王府,一眼便认出了他,毕恭毕敬地回答:“阿翁随驾去了翠屏宫。不在宫内。瞿大人若是有交待,奴婢记下,待阿翁回来,第一时间转达。”
  瞿元嘉冷冷看着他的笑脸:“他去翠屏宫是伴驾,难道准你告诉我么?”
  內侍答:“正是。阿翁交代过,若是瞿大人来找,是可以说的。”
  “几时去的,能说不能说?”
  “昨日去的。”
  瞿元嘉内心一凛,恰在此时,象征着城坊各门即将闭合的鼓声从大内响起,鼓点声如惊雷,驱散了心中的混沌,瞿元嘉再没多问,掉转马头,直接奔城外而去。
  从帝京到翠屏山,约合一百里,精通马术者,费不了一个时辰。但翠屏宫又在山中,还需再半个时辰,山中的秋天先来一步,寒霜随着夜幕共同到来,好在这一天月色如练,即便是霜寒露重,也能照亮去路,然而再快的马,再急切的心意,到了宫门外,他也只能按规制下马,等待着另一个人的许可。
  亲自来接他的,是身着便装的冯童。
  “瞿大人亲自前来,是五郎的病体有反复?”
  来的路上五内俱焚,满心杀机,冯童这一句话却如同一桶冰水,将他浇透了。瞿元嘉眼前一黑,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全错了:“……五郎不见了。”
  冯童没有掩饰自己的诧异之意,但也静了片刻:“那瞿大人前来,是……”
  “五郎不见了。我寻不到他。”他轻声说。
  冯童轻声问:“没有留下书信?口讯呢?”
  瞿元嘉缓缓摇头,胸口翻上的苦涩堵住了他的口舌,让他无话可说。
  冯童又问:“瞿大人想求见陛下否?”
  瞿元嘉盯着冯童:“陛下知道五郎的音信么?”
  “奴婢只是服侍陛下的內侍,如何敢答瞿大人。”
  沸腾了一路的血冻住了,瞿元嘉缓缓合上双眼,弯腰作揖,干涩地说:“臣瞿元嘉,有要事求见陛下。敢请冯阿翁通禀。”
  冯童没有说话,后退一步,接着就有卫士上前来卸去瞿元嘉的佩刀,而后,冯童又上前:“请瞿大人随奴婢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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