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枢倒是有个疑问:“宴平他阿奶不姓林吗?”大家都称老太太为林婆子,夏枢以为她本姓或者夫家姓是林,所以在听到爹娘给猫儿取的新名字姓夏时,惊讶的不行。
夏娘摇了摇头,神色悲悯道:“你阿爹说老太太与人提起过,她原本是六原郡人,年轻时被家人典押给土匪。后来不知怎么辗转出了土匪窝,带着个孩子在远离六原郡的北地定居。北地饥荒战乱时,她养大成人的儿子及新娶的儿媳受波及死了,只留下宴平一个,她又带着刚出生的宴平,跟着南下的流民队伍,到了京郊的蒋家村。她未被蒋家村人接收时,曾在村口的小树林里藏身了大半年,村里人戏称她为林婆子,她就认了这个名字。经过近一年的苦苦哀求以及拿乞讨得来的银钱送礼,蒋家村村长答应收留她与宴平,他们祖孙才得以在蒋家村安定下来……我原本的意思是让宴平承了家人的姓氏,也算是对长辈的念想。但宴平说他以前想要大名时,老太太拒绝了,说一个贱名就足够了,贱名好养活,还说有一日如果她老了或意外死了,谁能不看贱他这么个年岁不大的双儿,把他养活大,他就跟那人姓罢,她没有值得继承的姓氏可以留给他。”
夏枢从来不知道林婆子经历竟然这般坎坷。
被家人典押给土匪,在土匪窝里会遭受什么对待,不用想就知道。好不容易逃离了狼窝,把儿子养大,儿子并儿媳又死在了战乱饥荒里,徒留她白发苍苍一老妪带着新生的猫儿朝南逃亡。想要把猫儿养大,但到底没能再坚持下去,在猫儿七八岁时,冻死在了寒冷荒凉的冬天里。
如果不是阿爹好心,她甚至连死都无法安眠,只能被破草席子一卷扔到哪个水沟里、山坡上,猫儿也不知会被冻死、饿死在哪里……
“你从小跟随你阿爹,受他教养,见的苦难不比大人少,得到的关心爱护却比这世上大多双儿、妇人要多得多。我不多说,你应该也懂得世道下普通人的不易,特别是妇人和双儿,处境更是艰难……”夏娘顿了一下,眼眶有些红:“你是不幸的,但也是幸运的。所以我希望你的心无论何时都如今日一般对普通人保持悲悯包容。如果哪一日褚源事成了,你在他身边,也要尽己所能,提醒他对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妇人、双儿多一些体恤……”
夏枢对这种模式的交代太熟悉了,不由得头皮一炸,忙劝道:“阿娘,你身上的伤……”
“不急,我们会等伤好之后,再行出发。”
夏枢懂了什么意思,不由得开口求道:“可不可以不走,是有什么事吗,我与褚源可以帮着解决,你们……”
“我们怕你阿姐会出事!”夏娘叹了一声。
夏枢一惊,赶紧问道:“阿姐怎么了,她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前些日子与红雪聊天时,还在想阿姐的情况。考虑到永康帝南逃,京城肯定会混乱,他有些担心淮阳侯府那薄弱的防守能力能不能护住府里的人。他想着等褚源回来后,问问他情况,看能不能想办法给侯府及阿姐那里再添一层保障。
没想到褚源还没回来,阿娘就提起阿姐了,而且情况貌似很不好。
果不其然,夏娘紧接着就给他解了惑:“褚源说李倓南逃时,带走了淮阳侯府一府人。”
第284章
天黑下来的时候, 夏娘由夏宴平扶着,离开了夏枢的屋子。
夏枢喝过药,稍微用了些清淡的粥水, 由丫鬟服侍着简略地洗漱了一下, 便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发呆。
景璟回来的时候,就见到昏黄的灯光下, 他愣愣出神的模样。
“出什么神呢,我到跟前了都没发现。”景璟弯腰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夏枢扫了眼漏刻, 已经亥时了, 没想到自己愣神了这么久。转过眼,见景璟还是早上外出的行头,不由得道:“才回来?今日怎么这么晚?”
“今日遇到了一件意外。”景璟做贼心虚似的, 偷偷瞄了一眼外面, 压低声音朝他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有人来看你了。”
夏枢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奇怪, 想问是谁,不过还没开口, 一个干涩嘶哑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就在门口低低响了起来:“小枢!”
伴随着声音,拎着一把刀,身着黑衣长袍、满面风尘之色的元州绕过屏风, 进入了内室。
许久未见,元州还是那般高大健硕,不过他的整体形象却完全变了样。之前的贵公子, 不管何时都把自己搭理的衣冠楚楚、人模人样, 现在嘛,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整一个邋里邋遢的糙汉模样, 叫夏枢一晃眼,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流浪汉。
夏枢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没料到会是他。他上下打量元州,想问他是搞哪出:“你这是……”
谁料,元州却是眼眶倏地一红,几步奔到床前,噗通一声单膝跪地,一把抓住他的手,眼中泪花闪烁,嘴唇微微颤抖:“小弟!”
满眼满脸的激动与担忧,叫夏枢想调侃的心都登时熄了火。
夏枢算了算时间,从褚源安排人送信到元州出现在这里,满打满算也就二十日的时间,元州这基本上算是一接到褚源的信,知道他陷入昏迷,就马不停蹄地赶了来。
元州有时候是有些烦人,动不动就想教他做事,但平心而论,元州待他还是有真心的。
不说这次,就是之前闹了乌龙,以为他不是元家小弟的时候,元州离开安县,也选择了把从土匪那里搜刮出来的财物分成都留给他,是怕褚源万一在定南郡出意外,他独自留在安县不安全,拿着那些财物也能转圜些时日,算是留一条后路。
当时分别时,夏枢恼他为了权势荣华,不分青红皂白地站队永康帝,就不打算再和他往来,更别提存留什么情义,为此也没有为他送行。现在经历一场死劫,知道了过往之事,想起阿娘为自己而死,再看这个哥哥没有怪自己,甚至还对自己存有几分真心的兄弟情义,心里不免就升起了些愧意与软意。
看着他满脸的期待,夏枢抿了抿唇,开口叫了人:“哥哥……”
元州一愣,似乎不敢相信他这般轻易就开了口,眼睛瞬间瞪的铜铃大:“你叫我哥哥了?”然后赶紧转头去看旁边的景璟,想要确认:“他叫我哥哥了?”
景璟点了点头,元州就猛地从地上蹿了起来,二十多岁的成年人竟然在地上蹦了两圈,脸上迸发出既惊又喜,像傻子一样的笑容:“你竟然叫我哥哥了!”
然后又一把扑回到原位置,抓住夏枢的手,满脸的期待与激动:“你再多叫两声,声音大些,叫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
夏枢其实有些不自在,毕竟他知道元家的站队迟早会让他们走向对立面,而他绝不会妥协。他只要想起永康帝一个三十多岁的成年男人觊觎过他一个小婴儿,而元家打算顺从,就忍不住犯恶心。
皇命不可违又如何,他是人,不是物件,就是对此事介怀,就是不会妥协。
不过想着元州当时年纪小,此事与他无关,夏枢心里的别扭感就散了些。
他没见过血缘亲人相认的场景,见元州这般激动,到底怀疑自己是不是冷淡了些。想着既然都开了口,也不差这两声,压了压不自然的情绪,别别扭扭地叫道:“哥哥!”
“哎!”元州眼睛一亮,立马应声,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夏枢:“再大些声,叫二哥。”
夏枢抵挡不住热情,硬着头皮又叫了两声二哥。每一声,元州都高声应答,激动莫名,同时也更加期待地看着夏枢。
夏枢被盯的骑虎难下,犹豫着是提出异议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喊下去,就见元州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神一转,更加火热地看着他,同时脸上也露出了洋洋得意的笑容:“你再另外多叫几声,等回去了,我一定要向大哥好好炫耀一番,叫他羡慕嫉妒一辈子,哼哼!”
夏枢:“……………………”
有时候只能说不作死就不会死,这句话形容元州再准确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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