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枢开口前,褚源表情浮现愧意,替他答道:“前些时候好些了,只是之后李留下毒,长公主逼宫,事情太多,他病中担心我,日不能食,夜不能寝的,又加重了。也怪我,叫他担心挂念,不然早养好了。”
“不过…”褚源又道:“往后我都不叫他这般不安忧心了,会好好照顾他,把他的身子调养好。舅公不用担心我们。”
沈太傅听他这么说,见夏枢也点了头,便不再细究,道:“你们夫夫感情好,舅公也放心。只是年纪轻轻的,身子一定要保重好。”
他看着夏枢,劝道:“生老病死皆是人之常事,云焱身为大夫,早看透了这些,今日你哭一哭,解了追思之情即可,莫要太过哀恸,伤了底子。”
夏枢想起阿娘,又有些难受,低低地嗯了一声:“劳舅公为我担心,我记下了。”
沈太傅想了想,又道:“你阿娘生前最遗憾的事可能是没等到你外公回来,把所撰医书交给他。你外公爱自由,这么多年没音信,可能已经作古在某处他最爱的山水间。你若有心可以代他把你阿娘的医书刊印,流传出去,这样也算了了她的遗憾。”
夏枢知道舅公和外公曾是好友,知道阿娘生前愿望不算奇怪。
想起外公死在王都,死前被囚禁十几年,他压了压心头的难受,瞒下了这件事,应了声:“先前听元月阿娘提起过,在北地时就已做了计划,不管是刊印医书,还是开班授徒教授医术,待大典过后,就会行动起来,用阿娘的医书和医术造福百姓。”
“好!”沈太傅满意地点头:“你阿娘医者仁心,若泉下得知此事,一定很是开心。”
夏枢听到此,心情好了些。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夏枢便起身离开,把空间留给褚源与沈太傅两人。
“眼睛黏在小枢身上半天不动,真是不拿老头子当外人。”人走后,沈太傅打趣褚源。
褚源担心夏枢心情不好,视线确实一直在他身上没离开过,没想到舅公会戳破,少有的有些难为情,窘迫道:“舅公见笑了。”
“旁人总以为当年你爹娘的婚事,我坚决促成,只是为了自己的政治图谋。”沈太傅想起往事,轻叹一声:“实际上,你阿爹也如你今日这般,你阿娘出现的时候,他的目光从未从她身上移开过。”
褚源看向他。
沈太傅疏淡的眉眼仿若看透一切:“男子的钟情或许并不稀罕,但欣赏与尊重自己的妻子,却是世间很少有人能做到。”
沈太傅想起往事,缓缓说道:“你阿娘在被批皇后命之前,常时不时与我论政。她总有些出格的奇思,比如给女子双儿开辟一些地方,令他们也有科举做官的机会;比如世家子弟、皇亲子女若出身优渥,大多只懂权术不懂利民,不宜给予高位,宜多提拔寒门子弟,经历过底层生活,知道劳苦百姓苦什么需要什么,才知如何利民;比如世家子弟若想被重用,先送去底层历练,体察民间疾苦,皇子若想即位,底层历练是其一,其二是最好摒弃门当户对成见,从民间选妻子,底层言路需各个渠道都打通,届时哪怕外界全堵了,枕边也可以了解……”
说到这里,沈太傅面上泛起好笑:“我有时候都怀疑,她倒底是不是我养大的,一个想法比一个想法出格。”
褚源:“……”
“不过你阿爹倒是爱听她讲这些。”沈太傅神情恍惚,仿若陷入回忆,缓缓道:“你阿娘表面温柔端庄,实则思想离经叛道、常常剑走偏锋,我总怕一些言论传出去,于她名声不好。私下里,不允她与同窗辩论,有想法了和我来讲。你阿爹偶然来拜访,听她与我辩论后,就动了心,常常私下里向我询问她的辩稿,他的目光里有对你阿娘的欣赏。之后你阿娘被批皇后命,他们成婚,他眼里对你阿娘的欣赏和爱意一直都在。”
“源儿。”沈太傅眼中渐渐浮起泪光:“元英是好,但他父母皆亡,元家老太太当时还在,元家几房没分家,情况复杂,小枢阿娘在元家都受尽磋磨,我怎么愿意看着你阿娘跳火坑。而你阿爹手腕强势,胸襟宽阔,不仅有明君相,还是个有能力护妻子,对妻子欣赏又爱慕的男人,你身为男人,知道这个多难得。他们成婚后,除了最开始磨合的一两个月,你阿娘一直都是出嫁前的性子,明显过得幸福,所以我不后悔将你阿娘嫁给你阿爹。我只后悔没有在你阿爹意外去世时,当机立断听从你阿娘的建议扶你上位,不然她不至于被害,早早的就去了,还是葬身火海那种痛苦的死法。”
褚源眼中也泛起了泪,知道他心中愧疚,伸手握住这个暮气老人干瘦的手,安慰道:“都过去了,舅公,一切都过去了,不用再提,咱们往前看!”
沈太傅不再说话,眼角滑下一串泪,握紧褚源的手,闭上了眼。
夏枢这边,带着红雪出了月亮门,便见一个高大健壮的背影立在门口。
年过半百,这人身形依然壮硕挺拔,丝毫没有老态。
听到夏枢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见到夏枢面无表情的脸,他顿了一下,上前行礼:“见过皇后殿下!”
“我还以为会是二哥等在这里。”夏枢撇开眼,随意在门口的石椅上坐下,伸了下手,淡淡道:“平身吧。”
许是二哥这个称呼让元征起了些希望,他眼睛亮了一瞬:“小枢,我……”
“叫我皇后殿下吧。”夏枢没让他把话说完,平静提醒了一句:“元大人以后不要叫错了,元家我只认大哥和二哥。”
元征一怔,嘴唇抖了抖,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夏枢平静的表情,又把话吞了回去。
半晌,苦笑了一声:“果然与云焱一样的性子。”果断又决绝!
他之前还想过认夏枢回元家,但经历过那么多事,知道了身世,夏枢回了京也未曾登过元家门,他就明白了,夏枢和妻子是一个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子,不会原谅当年之事。
所以,他对他的冷淡早有预料。
只是,还是难免心痛。
夏枢没看他,望着院中生机勃勃的绿竹,没吭声。
元征调整了一下心情和语气,沉默片刻后,问道:“皇后殿下改姓赵,记在云焱名下,明日即可办妥。不知之后,可还有什么吩咐?”
“我要给阿娘重新刻一个墓碑。”夏枢依旧没望他:“刻成那日,会通知元家,你知会他们一声。还有,以后有事让大哥或者二哥过来,别的没什么事了,你退下吧。”
元征抬眼望他,只看到一个瘦削单薄的侧身,他的双儿从始至终没给他一个眼神,手指不自觉痉挛了一下,他抬起颤抖的手,忍下到喉边的哽咽,低头:“是!”
元征失落的背影消失许久,夏枢才收回望着竹子的视线,站起身。
他眼神空荡荡的,身体僵硬又缓慢地往前走着,没有目标没有方向,仿若一个没有心的游魂。
红雪见他不说话,情绪看着挺低落,不由得开口:“殿下既然难受,何不认回国公府,一家团聚?”
夏枢也不是难受,就是心里空荡荡的,脑中一片空白。
不过听到“一家团聚”,他眼神颤了下,心神恢复过来。
他眼神聚焦,就看到元州正迎面向他们走来,脸色并不好看。
他嘴上回着红雪的话,眼神却望着元州:“然后让阿娘的死变成笑话么?”
红雪一愣,元州迎面走过来的脚步也是一顿,显然听到了他的话。
“我知道他身为元家家主,护持家族的责任在身,作为他的子女,既享了家族带来的富贵,偶尔也得做出牺牲,一同去维持那个家族的荣耀。也知道大哥二哥帮我,他在其中有默许,并没有完全抛下我。还知道一般儿女不会斤斤计较父母之过,能一笔带过就一笔带过,日子总要往前看,而且以我现今身份,对他更没必要苛刻与在意,但是……”夏枢看着元州,一字一句道:“我可以大度,但阿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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